最近幾年,關注鄉村文明建設的人越來越多。但如何復興鄉村文明,這不是一個單純的經濟問題,而是一個需要從價值、思維、哲學等多維思考的問題。
古村攜帶著中華文明密碼,不是單純的建筑
改革開放以來,我們不僅擁有了改變世界的物質力量,而且這個力量很大一部分被強大的政府所掌控。應該說,這使我們有了能夠辦大事的物質基礎,但是物質力量如果使用不當,形成的副作用也很大。鄉村文明建設就面臨這樣的問題。被學界呼吁多年的中國古村落保護,開始受到政府的關注。到目前為止,住建部已經公布了2555個保護古村落名單。這確實是一件好事,但也有另一種擔憂:在當今社會,只相信物質、不相信精神、只相信經濟、不相信文化等病態思維的背景下,古村落被政府關注,吸引了許多人把古村落當成一塊肥肉來對待。
在這樣一種背景下,有一個問題值得我們思考:在保護開發古村落之前,是否讀懂了它。如何解讀我們中華五千年文明留下的這樣的寶貝,是值得我們今天思考的一件事。古村是什么?我想,古村攜帶著中華文明的密碼,不是單純的建筑。
首先要認識到,中國保留了世界上壽命最長、最完善、最成熟的古村落,它們濃縮著中華民族民間、民俗的文明歷史。我最近幾年不斷往鄉村跑,發現中國五千年文明的歷史不僅僅寫在書本上,而且還存留在960萬平方公里的大地上。比如我去過多次的貴州黔東南州,這里居住的少數民族的生活方式、生計方式以及他們的文化模式,就是中華民族童年時期生活方式的一種保留。如黔東南州的苗族今天仍然使用著我們中華民族4000年前曾經使用的太陽歷,在他們以唱歌傳承信息的過程中,仍保留著我們的文字沒有記載下來的中國古代先民的許多歷史和故事。再比如,目前在浙江松陽縣的客家人,他們講的許多語言是宋代的古語。所以,今天我們讀古村落的時候,不要光看建筑,還需要通過建筑讀懂其所承載的生活方式、歷史與文化。
我一直有個想法,我們能不能搞一個文明考古。在今天中國大地上保留下來的270萬個古村落中,承載著中華民族不同歷史時期仍然存活的文明形態。由于西方文明是斷層的文明,他們要找到古代文明的信息,需要通過地下考古,從遺留在地下的古跡中去尋找。而生生不息的中華文明,許多遠古歷史依然存在于現代文明空間中,所以,我提出,對中華文明的研究需要一種新考古,就是文明考古。比如說,我老家山西的鄉村就保留了明清時代許多歷史的東西。
中國的古村是被中國文化滋養的一個生命有機體,不能看成像今天的城市一樣,是用機器、人工生產出來的東西。我曾多次到過福建培田古村,這是一個有著800年歷史的古村落,面對它時,我覺得這不是一堆古建筑群,而是一個可以對話的、有生命的歷史老人。我想,不同時期留下來的不同建筑,都包含著一段歷史和故事,所以,我們看到的應該是這個村子800年的文化。我們今天講教育,目前最時髦的教育方法是向西方大學學習案例教學。其實,中國古代鄉村教育中各種民間戲曲的故事教育,就是今天的案例教育,此外,鄉村建筑本身也是教育的載體。與今天的城市空間是商業廣告的推廣空間相比,中國古代鄉村建筑空間是鄉村開慧化德的教育空間。鄉村古建筑就像西歐中世紀留下的古教堂一樣,所有的建筑風格、雕刻、牌匾等,都寓意著文化的教育與傳承。中國古代主張的是禮樂教育,這在許多古村落都可以看到,它滲透在了整個古村建筑之中。可以說,古村落處處有文化,處處有教化。而今天的城市作為所謂現代文化的載體,是服務于商業需要的城市,所釋放出的文化是刺激人的欲望、讓人非理性消費的燈紅酒綠的商業文化信息。
所以,對于中國鄉村這樣一個多種因素雜糅的復合生命體,一個區域的民族信仰、文化、科技、美學、教育、民俗等的集成體,在古村落保護的設計中,應當先讀懂它。如果帶著現代城市與工業化給定的碎片化思維、線性思維、解構思維到鄉村去,可能會對中國鄉村保護造成另外一種誤讀或破壞。就是說,搞美學的,如果單純地從美學研究鄉村,搞建筑的以現代建筑學研究鄉村,這些專業化研究也許都有各自的發現和作用,但鄉村的整體生命力(包括靈魂)卻無法找到。總之,古村落保護不僅需要專業技術,更需要一種能夠與古村溝通的精神,一種對古村的恭敬之心、敬畏之心,這個比技術更重要。我們要切記,中國的古村就是一本百科全書,需要我們懷著這樣的心好好去讀。
與古村生命對話需要一種還原的新哲學觀
與古村對話需要一種還原的新哲學觀。其實我本不想用哲學觀的概念,因為中國古代沒有哲學這個說法,從某種程度上講,中國古人都是哲學家。為了用我們熟悉的現代流行的語言,我只好用哲學這個詞。為什么要講哲學觀呢?我覺得,在今天,我們搞鄉村文明建設與搞生態文明保護,總是以導致這些問題的思維來解決這些問題。愛因斯坦有一句經典名言:以造成該問題的思維來解決這個問題是無解的。我們今天面臨的不僅僅是無解,而且是另一種新的破壞。最近幾年,幾乎每年我都要到青海三江源調研。在調研過程中,我的擔憂是,我們今天的政府不缺錢,缺少的是對生態環境解讀的理念、哲學和新思維。我們正在以一種破壞環境的思維,設計出保護環境的政策,這樣的政策可能會形成另一種破壞。這是否也存在于古村落保護中呢?鑒于這個思考,我認為,對中國鄉村活化的保護,首先需要解決的不是投資問題,而是我們到底需要什么樣的思維和哲學觀。
第一,應該有一種對天地敬畏信仰的哲學觀。我們今天講的天人合一,其實在農村不是一個簡單的概念,而是一種必須遵循的禮儀和信仰。比如,即使在今天,農村人開工蓋房子,必須要做的一件事是祭土。對此,我們往往以現代思維把它叫做迷信。如果從天人合一的角度看,這是對天地的尊重,是與天地的溝通儀式,不能完全歸于迷信。要動土建房,是否干擾了天地的生態系統?是否合適?要解決這些問題,一般靠當地的風水先生。這就涉及另外一個問題,風水是否是迷信?其實中國古代的風水理論,就是研究天地人三個系統的科學理論。如果從工業文明時代形成的天人對立觀——不怕天、不怕地的思維看,這是迷信,但從天人合一的哲學看,這不是迷信。正是有了這種對天地的敬畏,我們才能很好地珍惜、節約地使用天地給予我們的資源。而不是像今天這樣,毫無節制地占有天地給予的資源。可以說,今天人類面臨環境危機的根源,恰恰是因為沒有對天地的敬畏心。
按照今天的思維邏輯,有了資本、有了權力,就可以天不怕、地不怕,這種哲學思維是非常可怕的。今天的中國古村落保護如果按照這樣的自然觀去進行,會成為沒有約束的大規模的投資和破壞。今天,我們太相信從西方引入的法治的力量了。其實中國古代也有法治,有村規民約,這個法是對天地敬畏延伸出的法治,比今天的法治要有效得多。對他們而言,最大的法是頭頂上的天,是老子所講道法的天。西方法治也有內在的宗教信仰起作用,否則,靠單純的法制是行不通的。我們知道,在南方任何一個祠堂里都有嚴格的家法,而且這些家法不僅寫在紙上,還刻在碑上。從這個角度講,鄉村是中國文化的發源地,是中華民族天地信仰的發源地。我們到鄉村去,應該帶著朝圣的心去解讀鄉村,這樣才能讀懂其中的三味,讀懂鄉村的靈魂。到鄉村搞設計的人,如果沒有信仰,沒有這樣一種心,即使擁有再高的技術,都無法讓人相信設計會給鄉村帶來我們所期望的東西。
第二,應該有古人天地相通的風水觀和自然觀。中國古代的風水觀就是基于天人和諧觀延伸出的一種實用理論。人與天地之間的關系是什么,應該說是中國古代風水理論從現代能量場的科學角度對人與自然關系的感悟與把握的結果。我一直關注生態理論,其實在19世紀20年代,德國從事生物農業動力學研究的專家斯坦納就研究發現,地球上的植物和宇宙中的星象有一一對應的關系。我國古圣賢曾講過:“一人一太極,一花一世界”,以斯坦納的理論看,這句話不是詩意的想象,而是科學的表達。斯坦納研究發現,植物的根與月亮之間有能量交換關系,植物的葉和莖與太陽的能量有關系,植物的花與火星有關系,植物的果實與木星有關系。植物生長與這些行星之間的運行周期有密切關系。他按照植物與行星之間的對應關系,提出了生物動力理論。而中國古人關于住所與天地之間形成的對應關系,就是德國科學家所講的能量場的關系。因此,我們需要對古代風水理論進行新解讀,還原它本來所包含的科學性。應該說,一個不懂中國古代風水理論的人,無法讀懂中國古代的建筑。
第三,應該有以仁善文化教化為核心的心物一體觀。支配我們今天思維的是兩元對立觀,就是物質與精神兩元獨立的哲學。如果我們以這樣的哲學觀去解讀、規劃中國古村落,顯然是無法讀懂的,因為中國古代鄉村建筑是按照物質與精神兩元辯證統一的思維進行的。古村留下的每一棟房子、每一個物件,都包含著古代主人寄托的某種精神的東西。我們現在有很高的技術模仿力,搞了一大批仿古建筑,但這些建筑是死的,沒有靈性。就像我們看到一個人工造的蘋果一樣,從外部看非常像,但它沒有蘋果的氣味,不能吃。前面談到的有800年歷史的培田古村落,這幾年有許多大專家研究它,研究發現,這個古村建筑中有許多現代科學無法解釋的神秘的東西。作為一個外行,我的解釋是,古代建筑工匠不是按照西方科技原理建造建筑,而是按照中國古代天人合一、物質與精神合一的智慧來建造的。中國古代建筑用的不是現代意義上的技術,而是古代的數術。這種數術被現代科技認為是迷信。其實,這些數術恰恰是借天地之力,而不是借技術物力。按此原理完成的建筑設計,充分發揮了天地人的智慧。如果沒有這樣的思維和哲學觀,確實無法解密其中的原理。
對于古村生命復活保護的若干思考
在今天這樣的背景下,對于古村落保護,我們應該怎么辦呢?
第一,要對古村落進行分類解讀。中國古村具有高度的多樣性。讀懂了南方古村落,到北方可能又讀不懂了。中國的古村落是什么?需要根據不同歷史、不同文化、不同地域進行分類研究解讀。
第二,在保護改造之前,我們要慢讀、精讀、深讀這些古村落。
第三,古村落沒有現代專職設計師設計,往往一棟房子由一個鄉村的匠人完成。這樣的匠人今天還有沒有?我們是否需要挖掘整理民間匠人的智慧,向他們學習請教?
第四,對中國古村落的研究,在沒有讀懂前,不要輕易改造。
第五,對世界古村落設計進行比較和研究。
第六,要特別關注牧區和少數民族古村落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