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3日,松榆北路上,一位老人買完菜,頂著風艱難地往家走。
新京報制圖/郭宇
北京養老 之 【社區居家養老】
根據第六次全國人口普查(2010年)數據,北京市60歲以上戶籍老人達235萬人,占戶籍總人口的18.7%,到2020年老齡化率將達18%—20%。
居家養老,是絕大多數老人的首選;依托社區養老,能讓老人在熟悉的環境中安度余生。
老有所養,養從何來?
2010年1月1日起施行的《北京市市民居家養老(助殘)服務(“九養”)辦法》給出答案:社區需建立養老券制度、設立老年餐桌、建立社區托老所等設施。《辦法》稱,“爭取用3年左右時間,將托老所基本覆蓋至全市城鄉社區(村)。
一位社區居委會負責人將此形容為拉起社區養老的三駕馬車,但“絕大多數社區,這三駕馬車都沒跑起來?!?/p>
據媒體報道,截至2010年,目前全市已建成兩千余個社區托老(助殘)所。
近一個月,記者走訪北京22個社區發現,只有一個社區日間看護室(托老所)能正常運轉。更多的日間看護室或形同虛設、或挪作他用;養老券使用缺乏“用武之地”;老人餐桌或數量不足,或極少關注老人飲食習慣;對于老人精神層面的關懷,就像一位老人家里迎客的瓜子盒,總是裝得滿滿的,卻少人品嘗。
有錢難花的養老券
西城區汽南社區,邵喜靈每周下三次樓,他90歲了。
他一步一挪,顫顫巍巍地去社區東面的慶豐包子鋪買一斤包子。家離包子鋪500米,去趟包子鋪要半小時。
邵喜靈并不特別喜歡吃包子,只是在包子鋪,他能用養老一卡通付賬。
這張一卡通對邵喜靈來說,在家附近只有三個地方能用:慶豐包子鋪、小區內理發店、一家可以請小時工的家政公司。
去年,西城區為80歲以上的老人發放了養老一卡通,每卡每人每月存100元,“這是好事,但這卡能用的地方實在有限。”邵喜靈說。
這卡給邵喜靈帶來了“溫暖的小負擔”,他總要想辦法把卡里的額度用完。
西城區先農壇社區門外,86歲的宮安平拿著一卡通走進一家理發店,沒到1分鐘又悻悻而出。理發店老板說,如果老人拿著養老券或卡來消費,理發店跟政府相關部門結算時,總要扣稅,不合算。一卡通行不通了。
按規定,80歲以上的老人每月可領100元養老券,90歲、100歲以上的老人領到的養老券數額不等。老人可持券就近到提供服務的理發店、超市等地消費,簽約商戶多達數百家。
但在方曉敏看來,政府發放養老券的美好初衷,在現實中打了很多折扣。
方曉敏是芍藥居附近一個社區居委會的負責人,他的轄區內,此前有個超市愿意為老人提供服務,老人持券消費,超市隨后統一找相關部門去結算,后來這超市倒閉了,方曉敏看到,很多老人為了使用養老券,只能去更遠的、提供服務的超市去消費。
“為什么不直接給老人發現金?”方曉敏到現在都想不明白,很多商家不認養老券,嫌事后統一找政府部門結算程序麻煩,拿到錢也不夠及時,但不會有商家不認錢。
“不對口兒”的老年餐桌
邵喜靈每月的養老金約7000元,新中國成立前參加工作,離休。
每個月支付保姆3000元的工資,在很多老人看來,這足以支撐這個空巢老人的幸福,至少,他能吃上順口的飯菜。
而光熙門北里社區的宗存云夫婦則沒這么幸福。
宗存云70歲了,老伴兒楊秀清類風濕很嚴重,出門要靠他用輪椅推著。
年輕時的“甩手掌柜”宗存云,從60多歲開始學廚藝。但三次突發腦血栓,徹底擊碎了他掌勺的念頭。
2007年,老兩口開始請小時工,那時每月三四百元,如今要花1000元。
“小時工雙休,經常請假,還常抱怨工資少?!崩蟽煽诘耐诵萁鸺悠饋?000多元,經常買藥的楊秀清覺得,“收拾屋子、做個飯就拿1000塊,不少了?!?/p>
除去周末,小時工每天來3個小時,這段時間要打掃衛生、洗衣做飯。只有這頓午飯,老兩口才能吃到熱菜。早晚,老兩口只能喝稀粥、就咸菜。
就是這頓熱菜,也是怎么簡單怎么做,“要不時間不夠”。
這樣的日子持續五年。
兩年前,新聞里說社區要開辦老年食堂。宗存云和楊秀清就盼著,在自家社區老年食堂里,想吃啥吃啥。
兩年過去,食堂沒有出現。
現在,對期盼中的老年餐桌,宗存云也不抱多大希望,“年紀大了,吃不得油膩。”
在方曉敏供職的社區里,有老年餐桌,但他卻高興不起來。
小區一家飯店愿意設置老年餐桌,但人手緊張,根本就無法提供送餐服務。
“老人如果能下樓去老年餐桌吃飯,那他基本上也具備自己做飯的能力,現在問題是,很多老人下樓都難?!狈綍悦粽f。
還有一種無奈,這家飯店還是個川菜館,口味問題,讓大多數老人望而卻步。“告訴他們不要放辣,做出來的飯還是讓你不停伸舌頭。”
不敢奢望的社區敬老院
“我們工作都挺忙的,要每天陪在爸身邊,實在力不從心。”邵喜靈的女兒說,她們很早就想送老人去敬老院,相比于請保姆,專業的敬老院更放心,可申請市里幾家敬老院,排了好幾年的隊,始終滿員。
月壇街道敬老院就在邵喜靈住的社區內。這家38張床位的敬老院早已滿員,登記排隊的已排到了了40多號,“基本上只能等一個老人去世,才能騰出一張床位來?!痹摼蠢显阂幻撠熑苏f。
王士良曾任汽南社區居委會主任,以前他在居委會時,見社區老齡化越來越嚴重,就想辦一家敬老院,但居委會沒有法人資質,于是他成立了汽南社區建設協會,以協會的名義在小區內成立了汽南社區無圍墻敬老院(后改為月壇街道敬老院)。
“社區敬老院難進,小區里三四位老人只能長期住在醫院里,占著一張病床不離開,也只有這樣,他們才能得到照顧,在家基本沒人管?!蓖跏苛颊f。
敬老院排隊遙遙無期,住在大屯的空巢老人陳蘭新只能請保姆。
“你家有電視和空調嗎?”“我每天早上需要一個雞蛋和一杯牛奶保證營養”……本應對保姆提要求的老人,卻遭遇了保姆的“反要求”。
“我媽不能吃油膩的,可請過的一個保姆,兩個月做菜用了一箱食用油?!标愄m新的兒子嘆氣。
邵喜靈現在覺得,想去社區敬老院,或許只是個奢望。但更多的需要照顧的老人,連這個奢望都失去了。
記者調查的30多個社區里,有敬老院的,只有西城區汽南社區。王士良感嘆,如果北京每5個社區能有一個社區敬老院,那老人們的生活絕不是現在這樣。
“開個社區敬老院,場所要求起碼得在1000平方米以上,這在很多社區都是天方夜譚。”王士良說。
更多的老人寄望于社區的老人日間看護室(社區托老所),他們覺得,日間看護室即使沒有敬老院服務那么完備,至少還能算是半專業的。
事實上,日間看護室,遠沒有老人們想象的那般。
沒有條件的社區日間看護室
連日來,記者連續走訪十余社區,發現各小區內的“日間看護室”或者空置,或者被辟作他用。不少老人抱怨,“就是個擺設”。
海淀大有莊社區一名工作人員表示,海淀大多數社區都沒有日間看護室,只有一些活動中心,一般家屬大院的設施會好一些,北京市確實是有政策,但正在落實中。
在朝陽區某高檔小區,“落實”的情況是:20多平方米的屋子里,除了一張小方桌,別無他物。除了偶爾有老人來下棋,幾乎被閑置。
社區干部石女士對此的回答很干脆:一沒錢,二沒人。
她所在的社區共6000多人,60歲以上的老年人占三分之一,整個社區全年的經費只有5萬多,這錢包括日常辦公經費、各類社區活動開支、和諧促進員補貼費……“拿什么(錢)給人家養老?”
作為基層干部,石女士覺得“社區養老的概念是好的,但太多環節沒打通。”
首先是場地,一個日間看護室應該多大面積,照料多少老人,根本沒有標準。現在社區里的老人想找個活動場地都難,更別提專設日間看護室了。
其次是人員,日間看護室應該主要針對高年齡段、有特殊疾病、家庭又無力照顧的老人,照顧他們需要專業的護理知識,目前社區根本沒有能力配備這樣的人。
還有風險,看護過程中如遇突發情況,產生糾紛如何解決,社區無力也不想承擔這個風險。
而芍藥居附近一個社區里,居委會負責人方曉敏說,小區的日間看護室“早就廢棄了”。
方曉敏透露,他們居委會的編制不到10人,管著計生、鄰里糾紛調解等一大攤子工作,工作人員都是身兼數職,分不出專人看護老人。
他所在小區的日間看護室有兩張床位,也有配套的被褥,但從一開始就沒老人敢往里面住,“沒有看護人員,讓老人們也沒有安全感。”之后,社區其他活動缺地方,日間看護室就成了公共活動空間,社區舉辦活動、開會,都在這。
近日,本報記者調查海淀、朝陽、西城等區的22個社區,只有4個社區有日間看護室,2個被改作他用,一個平時無人值守,需要預約;僅有一個正常運轉。
無人聆聽的鋼琴聲
年初,道家園社區的趙鵬阿姨家里的燈泡壞了。66歲的趙鵬和老伴兒誰都不敢“輕舉妄動”,不想麻煩孩子,而對門的鄰居,比趙鵬還年長十幾歲。
一個燈泡,直到兩周后孩子過來才給安上。
那兩周,趙鵬和老伴兒只能借助抽油煙機頂蓋微弱的光。
81歲的黃新蕓(化名)已四個月沒出過樓門了。
今年元旦,她連續三天向北京某廣播節目發送短信。短信中寫道:我太孤獨了,希望好心人能帶我回家過個元旦,有人能過來聽我彈彈鋼琴。
黃新蕓是大學退休教師,副教授級。在她60平米的家中,每天下午五點半都會響起悠揚的琴聲。原本,樓下有個鄰居常會來聽她彈琴,但一年前,鄰居因肺癌去世,她失去了唯一的聽眾。
黃新蕓離婚了,自己的家中,除了小時工,很少有人過來。
年輕時候的黃新蕓要強,“根本沒想過老的一天?!?/p>
2007年的一場大病、連續的手術、空落的病房、抬不起的腳步,她突然覺得“被時間打敗了”。
病痛和孤獨,讓她不只一次想到了死,但當了一輩子教師,黃新蕓凡事要求體面?!白詺⒌脑捰绊懖缓谩!?/p>
她有一陣子盤算,春暖花開的時候,如果有學生來探望,就讓他們帶她去長城玩?!叭缓笪以陂L城的城墻邊擺動作時,假裝跌下去,就什么事兒都沒有了。”
有數據顯示,老年人中85%的人或多或少存在著不同程度的心理問題,27%的人有明顯的焦慮、憂郁等心理障礙。
邵喜靈在家經常在桌旁低頭,桌面玻璃下面,壓著十多張老伴兒的照片。2010年,他老伴去世了。
沒人的時候,老人的眼淚,總滴到玻璃上。
采訪結束后,他緊握著記者的手,“你這是一次性采訪嗎,以后還會不會來?”他身旁,家里用來招待客人的盒子里,放著滿滿的瓜子,始終是滿滿的,因為很少有人來品嘗。
■ 政策
托老所明年初覆蓋城鄉社區
為構建北京市城鄉一體化的社會化養老助殘服務體系,完善本市“9064”(90%的老年人居家養老、6%的老年人在社區養老、4%的老年人集中養老)養老服務模式,2010年1月1日起,北京市市民居家養老(助殘)服務(“九養”)辦法施行。
第二條 建立居家養老(助殘)券服務制度。向符合條件的老年人(殘疾人)發放養老(助殘)券,以政府購買服務的方式,為老年人(殘疾人)提供多種方式的養老(助殘)服務,以滿足老年人和殘疾人在生活照料、家政服務、康復護理等方面的基本生活服務需求。老年人(殘疾人)可通過養老(助殘)券購買社區和社會各項養老(助殘)服務。為60至79周歲的重度殘疾人每人每月發放100元養老(助殘)券,為80周歲及以上的老年人每人每月發放100元養老(助殘)券。
第三條 建立城鄉社區(村)養老(助殘)餐桌。利用城鄉社區公益性用房、單位內部設施、居民空閑房屋等社會資源建立養老(助殘)餐桌。采取政府適度補助租金、項目補貼等方式引導社會力量參與,由各級居家養老(助殘)服務工作主管部門,選擇有資質且具有一定規模的品牌餐飲企業提供社區餐飲服務。用3年左右時間在全市具備條件的城鄉社區(村)建立養老(助殘)餐桌,為老年人(殘疾人)提供安全的配餐、就餐服務,并為行動不便的老年人(殘疾人)提供家庭送餐服務。
第四條 建立城鄉社區(村)托老(殘)所。充分利用現有的社區服務中心、社區“星光老年之家”、社區“殘疾人溫馨家園”、職業康復中心等服務場所為老年人(殘疾人)建立社區托老(殘)所。不足部分可利用社區居民空閑房屋及家庭空間開辦。社區托老(殘)所的維護運營采取政府適度補貼和個人承擔部分費用相結合的方式解決。爭取用3年左右時間將托老(殘)所基本覆蓋至全市城鄉社區(村)。
第七條 開展養老(助殘)精神關懷服務。充分發揮社會各類心理咨詢專業組織作用。依托“96156”社區服務熱線,為老年人(殘疾人)提供電話咨詢、上門服務。動員和組織城鄉社區(村)志愿者等社會力量,通過多種方式為老年人(殘疾人)居家開展精神關懷服務。
記者 易方興 張永生 盧美慧 實習生 李禹潼 陳瑩磊 尹亞飛 周崗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