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啟臻:中國農業大學農民問題研究所所長、中國國際城市化發展戰略研究委員會委員
我出生在北京房山張坊鎮的大峪溝村,父親是農村小學教師,母親是全職的家庭婦女。小的時候,生活條件非常艱苦,缺衣少食,但在一個純粹的、善良的、和諧的鄉村長大,養成了我淳樸的性格和堅持實事求是的品格。
1974年高中畢業后,我當了四年的農民。上午畢業回鄉,下午就被社員們推選為生產隊長。當時,人們生活在非常貧困的狀態,我們生產隊干一天活只有幾毛錢的收入,有的生產隊甚至只有幾分錢的收入。那時候,大家都在探索,怎樣才能讓人們吃飽肚子。我作為生產隊長,也是這樣,總想著如何帶領農民擺脫貧困,當時的擺脫貧困就是能吃飽肚子,雖然衣服沒得穿、房子住的也十分簡陋,但這些在挨餓面前似乎都是第二位的。所以,我很理解當時小崗村的農民為什么會按手印包產到戶。那是一個極左的時代,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也不要資本主義的苗,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寧可挨餓,也不能搞資本主義,誰搞資本主義,就要進監獄,甚至被殺頭的危險。現在有人懷念那個年代,在我看來,那個時代有一個好處,就是大家身材很苗條,不用費心思減肥。
其實,每個老百姓心里都明白,只要把地分到自己名下,就能吃飽肚子,就能夠多產糧食;只要大家都攪和在一起,就是挨餓。那個時候,因為不敢包產到戶,害怕被抓,我們想方設法地變通,悄悄地搞了包產到組。我們生產隊只有30多戶,每六戶分成一組。每組自己決定怎么干,高產了,給國家交完公糧,生產隊留完提留,剩下的大家就自己分。小崗村那個時候也是這樣:“交夠國家的,留足集體的,剩下是自己的”。只要做稍許這樣的改革,農民便爆發出空前的勞動積極性。可惜的是,很快這種舉動就讓人民公社知道了,剛剛開始的嘗試,一個生長季都沒下來,不得不終止了。然后,大家還是像以前一樣,集體一起干,還是吃不飽。直到1983年北京市實行了家庭承包,農民才吃飽肚子。當時我已經是大學畢業生了。
由于當時嚴格的二元體制下,農民是不允許流動的,只能被束縛在土地上。盡管作為北京郊區的農民離北京很近,想來北京看看也是奢望,很多人活了八十多歲也沒來過北京。1978年恢復高考,我才有機會考大學,進入城市。雖然我就在北京郊區,但村里絕大部分人都沒來過北京。
那個時候,要來北京,外地人需要有縣級人民政府介紹信,要有全國通用糧票,才能夠離開本地到外地去,農民沒有這些,哪兒也去不了,完全束縛在土地上。而農村生活又太苦了,沒有電,沒有洗澡水,吃不飽,出行困難,也沒見過世面,所以,對于每一個農民來說,都想離開農村、離開土地,進入城市。城市的那種繁華、便利,對我們所有人都太有吸引力了。我們那代人,誰逃離了農村,都是最幸福的,夢寐以求的事情,哪怕進城做清潔工、建筑工、火葬場工人,都是被村里人羨慕的。
盡管當時的城市條件也十分有限,和農村相比也是天堂了。我剛參加工作時,住在簡易的防震棚,家人來北京看我住的防震棚,說還不如回農村,在農村可以蓋個大房子。但那個時候,有了鐵飯碗,有了糧票,社會地位也不同了,由一個農村人變成了城市人,還是很有成就感的。
那個物質短缺的年代一去不復返了,但鄉村和城市差別依然存在。城市,永遠都會對年輕人構成吸引力,全世界的年輕人大都向往城市,這是一個普遍規律。但是必須看到,鄉村不會因為城市的繁榮和對鄉村人的引力而消失,因為鄉村具有城市不可替代的功能。當城鎮化發展到一定程度,城鄉會達到一定平衡,像歐洲那樣,鄉村可能比城市還舒適。最近有句話“城市讓生活更美好,鄉村讓城市更向往”,反映了未來城市和鄉村的關系。
像我這樣,當過農民,學習的是農業,大學畢業后一直從事的是農業和鄉村問題研究的人可能不多。但是農民的經歷和鄉村的生活實踐,使我對鄉村有著特殊的感情,并沒有因為在鄉村出太多的苦而嫌棄鄉村,而是把鄉村的印記鑲嵌在了骨子里,把鄉愁融進了血液中。因此,總想著為中國的鄉村、中國的農民和農業做些實實在在的事情,這可能就是我們這些人的社會責任和鄉土情懷。這也是我這么多年堅持思考“三農”問題的原因之一。河北農大教授李保國,也是上世紀50年代的人,35年如一日扎根太行山區,為山區群眾脫貧致富嘔心瀝血,奔波忙碌,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天,贏得了百姓的由衷愛戴。中央號召向他學習,中央電視臺為他做節目,主持人采訪我,問為什么李保國會有這種精神?我說,我們這代人都有這種精神,充滿著社會責任感,有很強的事業心,都想為老百姓做點兒事情。我們學者沒有權力、沒有資金,甚至也沒有李保國那樣的實用技術。我們這些社會學者憑著一顆赤誠的心,努力在現實和實踐中發現問題、尋找規律,為鄉村發展、為農民的利益、為農業的健康發展提供我們的智力支持。作為學者,我是崇尚講實話的。有人說,現在很多學者不敢講實話,其實不是學者不敢講實話,講實話、反映真問題是學者的天性,但是有些學者實在是不知道哪些是實話。因此,要講實話首先就要知道什么叫實話,所以,探討事物自身規律,成了我們的追求。李保國就是這樣,他是研究果樹生長的,每天在山上和果樹打交道,對果樹生長規律了如指掌。他對當地果農說,聽我的沒錯,不聽我的就倒霉。他之所以敢說這種話,有這個底氣,就是因為他掌握了規律。我們研究社會問題,研究三農問題也必須掌握規律,有這樣的說實話的底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