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朱成堡,浙江大學建筑學研究生,英國威爾士大學MBA學位。曾在蒼南縣規(guī)劃建設局任職,發(fā)表《溫州農村民居的區(qū)域文化特征》、《房地產(chǎn)項目策劃應關注人文要素》、《600年傳統(tǒng)產(chǎn)業(yè)的現(xiàn)代轉型》等多篇論文,散文《半空露臺上的“天雞”》獲“2013年度中國散文年會”二等獎。
龍?zhí)稕]龍,有兩人深,被人冠以龍名,其實是幾十層樓高差、整座厝寬闊的大水漈,成年累月飛流直下硬是沖刷成一個深潭。那水也被叫做了龍?zhí)稘T。龍?zhí)秲仁且黄凰?,有龍?zhí)逗妄執(zhí)稘T,還有石壁洞。
整個龍?zhí)秲仁诙矗獢?shù)龍?zhí)稘T最顯眼。
潭外有“港”——溪流淺灘,溪灘上還有一座九節(jié)石板橋——那是連接浙閩兩省平(陽)泰(順)福(鼎)三縣的通衢古道;古道上的行人還未到九節(jié)橋就遠遠能看到龍?zhí)稘T。
龍?zhí)稘T旁一塊屋面大巖石一頭靠水漈巖壁,一頭挨西首山巖,形似碩大無比的蛤蟆罩下來;村人將巖壁、巖石統(tǒng)稱石壁;石蛤蟆開口處就是石壁洞口了。
石壁洞在山村別處還有,“龍?zhí)秲仁诙础本统闪送敫G村“下新厝”近旁所在的特指。特指的還有“石壁洞”是個容納幾十號人夏季納涼的好去處。
“下新厝”是20世紀60年代下游水庫出險后家父再建的一處兩間木構樓房。我四歲那年搬進這個新家,“單方座厝”沒小孩玩伴,我每天對著屋前龍?zhí)稘T的嘩嘩水聲,總想跑出門外看水、辯石、觀魚來尋樂。那時六月天鄉(xiāng)村小孩沒涼鞋穿,布鞋太熱,又穿不了大人的木屐拖鞋,那光腳丫走路就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了。午后趁著大人們打盹時悄悄溜出門,沿著先人修筑的龍?zhí)锻庀?,避開滾燙的鵝卵石面,跳跳停停踩著石塊接縫間的雜草步步慢行,拐到九節(jié)橋——要命的是橋面石板沒有縫隙雜草可踩,只有快跑才能減少腳底觸石的時間;過橋再折過溪流另一邊的亂石灘,終能將燙得鉆心的腳底踩進溪水里冷卻,也放松一下心情。這時,石壁洞依稀人聲已向耳邊飄來,好奇心誘惑我上岸快步邁向目標地。
石壁洞內還有水的分叉流經(jīng),水流過處也能形成小鵝卵石堆起的小溪灘。洞內里側各有兩塊桌面大的石頭自然擺放著,石面也算平整,早就有人占據(jù)午睡了;靠龍?zhí)兑粋鹊哪菈K對著另一朝向的洞口,水清晰可見,水聲潺潺可聞。小溪灘外側還是一片光滑的石面,有細小的水流滲過,干枯石面也能容納一人躺臥,遲到者是沒份的。我作為小孩只能尋找一處可以坐下的干石面將就。那上方大蛤蟆石壓下的里側處還有一片空隙夾縫足夠臥人,中間一塊米桶大石塊頂著巨石,夾縫石面已經(jīng)被躺臥得光滑溜圓冰涼可人,米桶石上下已經(jīng)各躺臥一個人了;上方除了躺臥處,也有更高的空隙可以從洞口邊爬上來坐人,我也時常爬上去坐,但那是幾年后稍大時的事了。
就是這龍?zhí)?、石壁洞,還有與龍?zhí)稘T、溪堤、溪港、九節(jié)石橋的來回親密接觸,留下了我不少人生的第一次,它們伴隨著我的成長。
六月天午后的石壁洞內,都是周邊帶著鋤頭鐮刀夏收農作來納涼午休的大人,也會夾雜一兩位已不農作的年長者。一覺醒來的農人除了大聲贊美舒坦外,還說我得翻趴著再躺一會,肚子被涼石吸到背上去了,趴一會兒再重新將它吸回到腹部來;有人見有年長者在場,就邀他講一段書,目的是留戀石壁洞的陰涼借故多待一會兒。
講書者是粗通文墨頗有閱歷的村中“五類(地、富、反、壞、右)分子”。人家要求講《岳飛傳》或者《紅樓夢》,他情面難卻,比劃著指頭說我就講一小截。我聽得津津有味,過后還要販賣給小伙伴。但到很久后才知道那是《今古奇觀》、《三言兩拍》的傳奇,短小精悍,情節(jié)生動,添加了農人午休后的娛樂元素和想象空間,也為“龍?zhí)秲仁诙础钡膫髌嬖錾簧佟?/p>
小學四年級后,我到了鎮(zhèn)上去讀書,暑假還回老家;記憶的誘惑,驅使我全天候去龍?zhí)秲仁诙瘁溽唷?/p>
那時早飯后從家里夾一本書,說是從南貨店的鎮(zhèn)上同學處借來的,其實是從敲大塊秋米糖的山外平原地帶“江南客”那里收購來,用于包裹蝦皮或咸干魚的,書沒有封皮,書角卷起老高,它們可能是紙質粗糙發(fā)黃的《青春之歌》或者《林海雪原》,依然經(jīng)過九節(jié)橋一拐,沿著港道溪畔進洞。但見龍?zhí)独锏男◆~群出來逛溪納涼后又逆流回歸。心中一陣竊喜,放下書卷躍入溪港追趕,隨手摸一塊小石頭朝魚群甩去。
魚群中巴掌長的“白子”居多,飛快上竄讓我水下的步伐緊跟不上。居少的“紅獅”膽小老實,遇驚嚇不跑反而往水下石塊邊躲。都說人老實吃虧,魚也不例外。它不知石小無洞,只能暫時潛伏,身上的節(jié)節(jié)紅斑盡顯美麗,卻讓它在水下展露無遺,這正是逮住它的好機會。雙手輕輕往水下石邊一圍合一斜插,便可牢牢捏住它那粗糙鱗片的身軀,再一圍一插又是一條,運氣好時會有好幾條。找一塊碗窯瓷村隨處可尋的碎碗片,將魚剖腹開腸后置放巖壁讓烈日暴曬,晚餐就是一家人下粥的美味。
不是午后時間,進得洞來可以隨意挑選躺臥的地盤,伴著潺潺的水聲,完全可以舒坦地斜臥讀書,一讀就是幾十頁好幾章,把戰(zhàn)斗故事和英雄事跡一輩子印在腦子里。
讀困倦了就舒坦地睡一覺。醒來見淺水灘上鉆出了小指頭大銀白色的“鰻筋久”——長不大的小溪鰻,肯定得爬起去抓。小家伙機靈,一聽動靜就往淺石灘下的沙里鉆,任你怎么挖石扒沙,就是找尋不到。它在砂石灘下伸縮自如游刃有余,折騰半天工夫毫無收獲我不免泄氣。復坐于冰涼的石面上發(fā)愣時,巖壁上出現(xiàn)幾個同樣長不大的小石蛙,拇指大小,背尖肚白呈三角狀,雖能蹦跳卻也笨拙。去逮一個置于巖石上剖腹,清除掉五臟六腑,拾一根細草梗將蛙腹縫穿,看它如何動作?這東西黑不溜秋小不拉幾的,村人不吃,用不著和魚一塊去曬,隨手一扔了事,可它卻眼睛溜圓蹦跳自如顧自逃遁了。奇怪!它沒有臟腑竟然生命依常。盡管存疑還是滿足了探究的快感,暫且算是對抓不到“鰻筋久”懊喪心理的補償吧!這一疑惑一直到初中后讀到一本中學生科技雜志才解開,那是動物脊髓神經(jīng)延續(xù)了生命。
玩膩了也疑惑夠了,太陽已經(jīng)爬得老高。褲子一扒,躍入洞外的龍?zhí)?,暢游一個來回,什么戰(zhàn)斗故事英雄事跡,什么“鰻筋久”、小石蛙統(tǒng)統(tǒng)暫停;再扎入兩人深的潭底,冰一冰身子這才叫真正的涼快。累了爬上石壁曬太陽,不是怕被潭底水冰壞了身體,也不是怕夏日的炎熱,純粹是為了將背曬得更黑,淋雨時能夠將雨水從光背上滑溜掉,不會浸入肌膚,更不致于因背白被小伙伴恥笑“生活優(yōu)越”和水下資歷過淺。
曬夠了,肚子也叫喚了,那就撿起巖壁上還未曬干的魚,帶著滿足的心情返回“下新厝”家吃午飯。
那時春季的農忙假也要回家,我還會獨自到冷清的龍?zhí)秲仁诙础?/p>
經(jīng)過九節(jié)橋處,溪流清澈見底,必定有魚群交配產(chǎn)卵的非凡熱鬧。還是“白子”和“紅獅”,一群一群自在悠游,時而兩條魚便自動疊加,居上的那條不停擺動尾部,隨之浸蘊出一片乳色“魚肚白”;居下那條還會蹦出水面,繼而也會噴出一串珍珠狀鏈條。又是好奇和疑惑,便要呆立好長的一段時辰靜觀,直到魚群游動到目光不及處……
石壁洞外龍?zhí)渡弦浑A,龍?zhí)稘T直泄之下處,還有個一人多深的大菜桶口徑的小圓潭。
午后,炎熱的夏季枯水期,漈水細小,我會跟隨大伙伴們用草泥將上方水流引開,用自帶的水桶、臉盆將小圓潭水勺干。忙乎大半天還是不會白忙乎的,底下有魚,大的有麟色發(fā)黃的庫飛魚、石斑魚,小的“白子”、“紅獅”都有,更小的“小跳錐”就更多了。我邊抓邊心生納悶:魚是從瀑布上方掉下來的,還是從龍?zhí)讹w上去的?抑或就是在這里自己長出來的?
有一次我?guī)е馍谒Я飨掠镁W(wǎng)兜框逮到了一條半斤大黃得發(fā)亮的“庫飛”,先置放于巖壁上的小水池里,待第二次抓捕返回放魚時,原先那條“庫飛”竟然飛到龍?zhí)独锊灰娏?,意識到瀑布處的溪魚的確會跳會飛,至于究竟能夠飛跳多高?能否飛上數(shù)十米的龍?zhí)渡鲜??至今不得而知?/p>
不僅石壁洞,在龍?zhí)稘T及其巖壁,我也會親密接觸出一些驚心動魄的故事。
夏季臺風期會山洪爆發(fā),龍?zhí)稘T就如蛟龍出澗,不但整個淹沒石壁洞,還排山倒海般翻滾跨越過幾十米開外的九節(jié)橋。我坐在“下新厝”樓沿觀賞“黃龍”從屋前奔涌而過,眼臉上感受著飛濺來的水花,那是平生獨享的“動魄”壯景。
山洪過后的干旱枯水期更長,期間陡立的巖壁上干多濕少。
初中時青春荷爾蒙開始騷動。有一回暑期,一位發(fā)小興奮地告訴我:龍?zhí)稘T巖壁是可以攀上去的,還帶我一起攀爬了一遍——興奮!快樂!那是體驗的快樂,征服自身駕馭自然的興奮,但立于瀑流源頭處俯視底下變小的龍?zhí)叮倪€在驚跳。
又一日,獨自來到龍?zhí)秲仁诙?,先前的興奮未消,渴望再攀一次,再體驗一回獨闖的“驚心”滋味。
人貼于巖壁,手朝上腳朝下,沿著干處蜘蛛人似的四肢齊動,心有點抖動,順利攀爬了大約一半的高程時,成功的希望徒增,便加快了速度。忽而,雙手雙腳齊刷刷就往下那么一墜……心也跟著一沉——完了,腦子出現(xiàn)聲音:這一下去不是粉身碎骨,也是性命難保……
剛想到此,腦子就休眠了……隨它了……倏地,醒來時身體竟然也停住了——剛才僅僅滑墜了不到巴掌長的濕處,整個人依舊蜘蛛人似的穩(wěn)貼于巖壁不動,連四肢的伸縮形狀都沒有改變。心里清醒意識到自己并沒有墜落下去,依然健在完好無損,只是心臟狂跳不止。心馬上告訴腦,是非之地不可久留,于是沿著干處趕緊結束這次勇敢的冒險。
總算到達頂部完成真正的驚險體驗了,腦對突突的心最后說了句剛才墜滑時來不及說的話:皇天,下次再也不敢攀爬了!
幾十年后的暑期,我?guī)е诔鞘欣锍砷L的小兒,小兒帶著動物植物識字彩圖本,回到老家尋找我童年的足跡。
下新厝沒有了,龍?zhí)断Я?,所有潭和港都被復建的水庫湖面取代,九?jié)橋連同兩頭的古道靜靜躺臥在水下,高處的縣鄉(xiāng)公路取代了進進出出的所有車輛所有行人。蛤蟆石還在,洞口不見了,納涼聽書處成了遺跡。
龍?zhí)稘T依然是龍?zhí)稘T,但上游也建了水庫,放水時大,關水時小。就是水再小巖壁再干,我也不能再攀爬了。村莊被旅游局設了門樓橫了欄桿收門票,身穿制服的管理員在巡邏,不許游客亂走亂攀,更不許行人靠近水邊。
碗窯村車輛多,游客多,為龍?zhí)稘T拍照的人也多。拍照者都不知道下面有個龍?zhí)?,還有個石壁洞,只是對漈水狂拍;畢竟遠觀而不是近賞,拍得再美,也與我們兒時的親密接觸不同。
我自恃“地頭蛇”出身,帶著小兒來到瀑布上方的平緩溪坑澗,顧自沿著巖壁下行,卻怎么也尋找不著當年小石蛙的蹤跡了,連“白子”和“紅獅”都少見,那“鰻筋久”、“庫飛”就更別提了。
也跟兒子講述兒時于龍?zhí)秲仁诙吹闹T多“第一次”,但當講到對魚、蛙開腸剖腹時,卻多了一份對罪過的懺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