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宣武區組建全國第一個城管隊,1998年北京全市有了城管,而我是1996年到北京的,城管的前身是“市容”,這樣算下來,我見識了19年的“北京城管”。
1996年春節后,我從甘肅秦安農村老家只身一人來到北京,剛開始流落街頭,4月初到馬家堡的一家清潔隊,與一幫河北承德人掃大街。我主要負責永定門外大街和安樂林路。那時,感覺街頭的衛生是多部門管理,既有環衛隊,又有市容隊。
我所在的清潔隊是一個承德人承包的,歸屬崇文區某環衛隊。清潔隊的工頭隨身帶著罰款收據,看到誰在街上吐痰,或扔個煙頭,就跑上去罰人家5元錢,如果你抵賴,翻倍地罰。當然,他罰款是看人行事,主要是罰剛來北京的外地人,特別是罰衣著不整的農民工;北京人,他是不敢罰款的。據工頭介紹,罰款單子是市容和環衛隊給的,并有罰款指標,一個月得罰出2000元。工頭還將一些罰款收據分給個別清潔工,讓給亂扔垃圾的人罰款“創收”。
有一次,我到天安門廣場,看到一個男子扔了一張廢紙,這時躥出來一個女子,她迅速掏出一疊罰款單,撕下一張給那男子,說是罰款5元。男子爭辯了幾句,但還是掏了錢。這女子普通話不標準,穿著土氣,一看是剛剛到北京的,估計也在環衛隊打工吧。將罰款權層層下包,北京城管的前身“北京市容”亂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方。
現在你在北京大街隨便扔個廢紙,頂多清潔工嘟噥你一句,她們多清掃一下。如果提到罰款,你一定以為是天方夜譚。
當時,大街上有流動商販,市容的執法人員經常查抄。但我發現,他們的“查抄”是內外有別,外地人擺攤抓住一個是狠狠地罰,并且沒收物品,而北京人擺攤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有一段時間,我在安樂林路掃大街,市容執法車來了,別的攤販趕緊跑,一個北京的老太太照擺不誤,并且叼著煙,市容人員不敢把她怎么地。
還有一次,我掃的大街上一個人用馬車拉著西瓜賣,這時市容的車從遠而近,商販趕緊扔下馬車躲起來。市容的人截下馬車,大聲招呼行人:“這瓜免費送,誰要誰拿。”不到十幾分鐘,一車瓜就被哄搶了個干干凈凈……市容這么罰商販,看得我是觸目驚心。
天天掃大街,天天看到市容圍堵商販,天天看到野蠻執法。
1996年9月1日,我到廣渠門大街的天龍東里小學當雜工,清潔樓道,打掃校園,還要外出給學校用三輪車拉東西。我上街少了,市容執法的見聞也就少了,但并不是沒有。
1997年春的一天早晨,我推著垃圾車去對面胡同的垃圾站,途中看到市容的人執法。一個穿制服的大高個一手死命抓著一瘦小伙的前衣領,呵斥著要查暫住證,小伙腰里系著有點臟的圍裙,戰戰兢兢,就像是被老鷹逮住的小雞,突然高個子制服手猛一使勁,小伙就被摔出幾步遠,倒在地上呻吟。接著幾個市容人員一腳踩翻炸油條的火爐和油鍋,滾動的蜂窩煤在流動的油里越燒越旺……油和火快滾到瘦小伙的大腿上,他趕緊趴起來。
這情景,我小時候在電影里看過,絕對是土匪進村的作派。
怎么回事?胡同右手邊是一米高的臺階,一排小商店小飯店,做早點的人將油鍋搬到門口了,市容的人說是非法占道,于是動手打人并踩翻油鍋。當時北京盛行收容遣返外地人,按說市容的人沒資格查暫住證,但他們“越位”查證就是讓你吃啞巴虧,我把你打了,你還不敢聲張,否則就叫警察來收容你。有時候,你即使有暫住證,一把撕了照樣收容你。
1998年,城管在全國陸續組建,一開始它與市容一樣聲名不佳。對外地人來說,北京城管品行更惡劣,他們還是“越位”拿收容遣返要挾你,粗暴執法了讓你不敢言語。有一天,我騎自行車去崇文區教育局取文件,回學校的路上(幸福大街),突然被兩個城管攔住,說是把步行街的垃圾清理了再走。
我一看,幾個農民工在拿鍬往車里裝垃圾,一旁兩個城管背著手看著,而這幾個農民工也是好好地走路,突然被城管“劫持”來清潔街道。北京城管抓住了外地農民工的命門,你不聽從我的,我就報警來收容你,而外地人最怕的就是收容遣返,于是乖乖就范。不過,那天我并沒有就范,乘城管不注意,蹬著自行車逃之夭夭。
過了幾天,我還是在幸福大街騎車差點被城管截住,他們已經截住了五六個外地農民工,一旁的白灰墻上不知誰胡亂寫了字,要求幾個民工用鏟把它們鏟干凈。看著幾個人灰頭土臉地鏟墻,我幸運自己騎了自行車躲得快,如果步行非得被城管抓了當苦力使。
現在想想:真的很可怕,北京城管隨便攔截行人,這與土匪沒什么兩樣。
1999年冬的一天,我拿著墩布擦教學樓樓梯,碰上五年級數學老師楊秀茹,她一臉驚悚地說:“今天早晨,早市上城管的人將早點攤踩翻了,結果小販操起一把刀將對方戳死了。不過,死了的還不是正式的城管,是城管雇的保安。”楊老師設身處地分析:這么冷的天,小販半夜起來就得準備,和面、熬豆腐、切咸菜、清潔碗筷、生火鍋子,然后蹬三輪車往早市趕,費了那么大的勁還沒開賣呢,你就過來把我的早點攤踩翻,這事擱誰身上誰受不了。楊老師還說,如果自己也是小販,你城管的人踩翻早點攤,也得豁出一條命戳死他們!
北京城管的惡,還包括他們雇傭的保安,或其他臨時工。
那幾年,我總覺得北京城管的惡,還與輿論環境的差有關。我不止十次聽過類似抱怨:城管行兇了,小販向媒體打熱線電話求助曝光,可就是沒有記者來,個別時候來了記者可沒有下文;哪個房頂或樹杈困住了一只小貓小狗,你給北京市的媒體打電話,他們馬上派記者來報道。1990年代末,北京的媒體關愛動物甚于關愛小商販,城管似乎不受輿論監督。
有一天,我在學校傳達室翻看《北京××報》,有一篇新聞說是某城管隊將小販的西瓜沒收了一車,拉到敬老院給老人吃,記者贊嘆城管心中有愛。我當時就感覺不對勁:第一,你城管“借雞獻佛”哪來的愛?第二,你隨隨便便將小販的東西轉手是不是違反了程序正義?——大家不要笑,當時我是學校清潔工,但已讀了三四年《南方周末》,聽了五六年BBC、德國之聲和法廣,受到些法治啟蒙,“程序正義”這樣的話并不陌生。
我總覺得北京媒體顧全“首都形象”,寧可錯誤地贊揚,也不批評“北京城管”。北京市級層面真正有輿論監督,是《京華時報》《新京報》誕生以后,兩家報紙有時會曝光“北京城管”,而這已是另一個世紀的事了。
北京城管第一次有點人樣,是2003年6月收容遣返制度廢除后。一方面,他們不能拿暫住證要挾外地小商販或農民工,一方面網絡興起人人可曝光他們。之前,我是躲著城管走,現在有時故意在城管跟前擾來擾去,他們不敢把我怎樣,更別說“攔截”了當苦力使。
2004年的一天,我騎車路過亞運村,看大家圍觀城管和小販。一商販推著三輪車被城管截住,他們將三輪車沒收后扔在卡車上,不料,小販猛地爬進卡車底下,以死抗爭,幾個城管人員蹲下身子好話相勸,但他就是不出來,最后城管叫來警察,大家一起才將小販從車下勸出來。整個過程,城管和警察沒有動粗。要是擱在以前,把你從車下撕扯出來先暴打一頓,然后查暫住證,即使你有暫住證撕了再收容到昌平篩沙子。
此后幾年,我基本沒看到北京城管動粗的事,他們的確文明了許多,但還是有漏洞可批。
2007年春節,我在廠甸廟會上看到城管的車,用“隨時停車”的鐵皮牌遮擋住車牌號,這嚴重違反《道路交通安全法》。我寫了一篇批評小稿發在《新京報》,但我發現城管的車還是遮擋車牌號。5月,我將批評稿轉到北京市人大常委會法律委員會。6月,我接到北京市城管局一姓史人的電話,說是誠懇接受批評,一定整頓亂遮擋車牌號的事。沒兩天,我就發現自己所租住的珠市口、天橋、虎坊橋一帶的城管車都摘掉遮擋物露出車牌號。
9月10日,我再次接到北京城管局史先生的電話,說是局領導非常重視我的批評,對全市的城管執法車進行了集中整治,共檢查300余輛執法車,確實發現并糾正了故意遮擋車牌號的事。那一陣,我騎著自行車滿大街轉悠,再沒發現城管的車遮擋車牌號的事。
此后好長一段時間,我與北京城管相安無事,沒看到過他們的“動粗”。但其不文明并未絕跡。
2010年吧,我去天壇東門附近一老鄉開的飯店,見兩人吃著一桌飯,老鄉說是城管,他倆老是說飯店門口這不合適那不合適,于是請著吃飯“買平安”。北京城管明處的不文明少多了,但暗處的不文明依然我行我素,更多的暗處不文明咱無從發現。
2013年春,我在王府井大街的社科博源賓館門口,看到一輛城管執法車又在遮擋車牌號,于是果斷拍照,投到《新京報》“拍者”版,報紙曝光第二天,我再到老地方“復查”,那輛城管車已經不再遮擋車牌號了。
這兩年,智能手機興起,人人都是一個攝像頭,無時不在的“監控”倒逼北京城管繼續提高文明水平。此外,一些外地高材生為“留京”當城管,光我知道的,就有四五個中國政法大學的法學學士考公務員當了城管,他們有法治觀念,改良著北京城管中的一些“老大粗”。說真話,這幾年我在街頭沒發現城管動粗的事,反而碰到小販咒罵城管不還口的事。相比十幾年前,北京城管已經是天壤之別。
單從明處來說,北京城管并不是完美無缺了,仍有不文明的“死角”,那就是執法時依然內外有別:對北京小販不嚴或小嚴,對外地小販大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