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生活的世界,就像一個垃圾場,人們就像蟲子一樣,在這里面你爭我搶。吃的都是良心,拉的全是思想……有人減肥,有人餓死沒糧,有沒有希望?!有沒有希望?!”
1994年12月,香港紅體育場,中國搖滾樂勢力演唱會,還沒有被肥胖纏上的何勇,在臺上汗流浹背地發力把靈魂從嗓子眼里噴出來,底下觀眾徹底陷入瘋狂,超過一半的椅子被砸壞,黃秋生一邊狂奔一邊把自己的衣服撕得稀爛。就是在這個時候,在商業社會里規規矩矩長大的香港人第一次見識到了來自祖國大地原生的音樂力量,這力量將音樂的本質猛烈地強塞進聽眾的思想。這是中國搖滾的光輝歲月。它向世人宣告:我來了,我不滿!這不滿的是什么?往大了說,是對現代工業文明和城市文化的抗拒、對異化的人性的批判;往小了說,是貧窮和等級社會里不平等的切身感受。“你說這個城市很臟,我覺得你挺有思想。”這是張楚最著名的《愛情》里的一句歌詞,放在現在說無疑會被貼上憤青標簽,而在當時,是光芒萬丈的詩人,多看一眼姑娘就要暈倒的藝術家。
中國搖滾自誕生之初就沒放過城市化,按馬爾庫塞的說法,搖滾樂都有一種尋根和歷史情懷。中國的根就是農村,是千百年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耕作積累出的、流淌在血液里的民族DNA,是對著黃河撒泡尿的豪情和隱忍到極限天王老子都不怕的勇氣。著名樂評人金兆鈞說:“農民意識問題在中國遠遠不是理論上的‘小生產者’的解釋可以囊括的。它是陳勝吳廣的揭竿而起,是大唐帝國的開元盛世,是辛棄疾的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是茍富貴、勿相忘的勇氣,這些古老的歷史中的瞬間輝煌,在千百年后居然成為了中國搖滾們的精神源泉。
在民歌天后引吭高歌《好日子》的時候,在把搖滾變成流行的歌手嘶吼《怒放的生命》的時候,真正的搖滾樂唱出了農民的憤怒,比如崔健的《農村包圍城市》中這樣怒吼過,“你們在領導面前都像孫兒似的,可一到我們面前你們都跟大干部似的,什么身份證兒,暫住證兒,健康證兒,難道你們城里就不是我們中國嗎……你們的前幾代都是農村兒的,現在你們一轉臉兒變成貴族了。”他在一次接受新京報采訪的時候說:所有避開農村來談城市的感受都是虛的,正是農村的影響才使得中國文化保持一種非殖民化的生機。在《給你一點顏色》這張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專輯里,主打歌《城市船夫》用1983年采樣的青海原生態民歌混錄了一些城市的音效,汽車喇叭代替了鼓,聽者可以感受到無論時空如何轉換,人活著就得喘氣,太陽每天照常升起是鐵打不變的。《給你一點顏色》發行時,恰逢中國搖滾的冰河期,從上世紀90年代中期的輝煌急轉直下,房地產開發商的工地機器轟鳴聲蓋過了搖滾樂的吶喊聲。
但也就是在這個時期,一種更為無拘無束的、也更加悲壯的地下搖滾風生水起,全國各地的愛好搖滾的年輕人聚集在北京樹村,批判依舊,卻更加貧窮。他們每月連三百元房租都交不起,有時一天趕十個場也掙不到一碗牛肉面的錢。被譽為地下歌王的舌頭樂隊主唱吳吞唱過:“這是我們共同生活的世界,把苦難的種子融化在心里”。中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力度在推進城市化,太多的人事物來不及告別就悄然訣別。記憶的憑據所剩無幾。城市是屬于勝利者和幸存者的,但是總是有一些人,想匯入那消失的人群,跟隨他們的速度。中國的搖滾也已經不再是年少輕狂的憤怒發泄多余荷爾蒙,而是轉為更具思辨味道的反省,無奈也好絕望也好,愛與希望不能少。牛羊下山草木深深,每個人都有地容身,搖滾樂的訴求與城市化的追求初步達成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