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五月份,北京的《新京報》對一家老冰棍廠進行了暗訪,“香精兌自來水”造就的冰棍,菌落總數和大腸菌群分別超標約1767倍和240倍。考慮到暗訪記者看到廠里有老鼠出沒,有專家估計,大腸桿菌的來源多半是老鼠的糞便。
5月份,就在我們制作這期關于食品自救的封面故事時,讓人瞠目結舌的新聞不斷爆出:在江西,黑心商販用明膠和油酸鈉制造豬耳朵;在北京,含有致癌物甲醛的鴨血流入老字號稻香村;在山東,生姜上被噴灑了明令禁止的“六六粉”來保鮮……
相形之下,其實老冰棍倒不算個大問題。它不是人們重要的食物。可它也能帶來不一般的創傷。一元錢一根的老冰棍在北京頗為暢銷,除了價廉,關鍵在一“老”字。這個凍得硬邦邦的玩意,一口咬下,真的有過去的味道——20年前,街頭上最常見的就是這種只有冰和糖精的冷飲。
危險的食品不但戕害我們的健康,還戕害我們的心靈——連懷舊的權利都被剝奪——實在是可惱可恨。
如果不采取行動,誰知道這些危險的食品,還會干出些什么?
于是,人們開始行動了。正應了句老話: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懂行的知道如何挑選安全蔬菜;有錢的專門購買有機食品;有閑又有錢的租塊地自己種或者雇人種;有權的干脆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弄出個大農場,吃起特供來。
其實,這些神通不過一個道理——退出社會分工,直奔古舊的自給自足。換句更通俗的話,叫“吃獨食”。
吃獨食的興起,本身是一個重要的標志——人們不再為一個共同的、合理的社會而努力。在食物上,這個合理的社會是,我們可以在市場上放心地購買各種食品,它可能味道不好,品質不佳,個頭不大,但確保安全。
獨食能吃多久?這實在是個問題。喪鐘不會為一人而鳴,食物也不能獨自安全。當空氣、水、土壤被污染時,生產安全食品的難度將會不斷增大。而破壞社會分工的結果,是生產效率的降低。如果獨食足夠安全,就會有更多人想加入,當更多人加入,就需要提高生產效率,提高生產效率就要足夠專業,足夠專業就要社會分工,獨食就會變成正常的生產。如果正常生產能保證產品足夠安全,當初,干嘛去生產獨食?如果想保證永遠只有一小部分人,能吃上口安全的獨食,又將會引發社會對立情緒的增長。到時候,或許獨食吃不到,飯碗也被打破。
嚴格說來,吃獨食者,不過延緩了自己吃毒食的時間。但是它也會加速,就像幾個跑得飛快的逃兵,會引發一支軍隊潰敗。
在這組封面報道里 ,我們講述諸多“食品自供”另一面的故事——在獲得安全食品的同時,他們也步步艱辛。這些艱辛有些是技術性的,有些則幾乎為宿命——在社會已經高度分工的今天,自給自足更像逆潮流而動。
50年前,日本也曾出現過嚴重的食品安全問題。那里的民眾,沒有挽起褲管自己下地種田,而是挽起袖子,推動社會公正的到來——他們監督政府嚴懲毒食生產者;推動合理生產模式的建立——聯合小型專業生產者,為普通人提供可以溯源的安全食品。
在中國,也已經有人開始行動起來。他們不再劃地而治,為一小部分人生產安全食品,而是充分尊重農民,試圖重建農民和消費者之間的正常關系。
在今天,有能力吃獨食者,也可被視為能力超出常人者。不論這能力來自個人的實力還是公權力,他們比普通人更能改變社會,也更應該做些什么。
這絕非虛幻的社會責任,而是被一個更大邏輯圈的現實所逼迫:在食品安全上,沒有人能獨善其身。
巧婦廚房保衛戰
王婧喜歡下廚房,不到五平方米的小廚房收拾得干凈利落。無論是傳統菜式還是西式甜點,王婧都頗為精通。
王婧的苦惱是可用的食材越來越少,她總在擔心食品的安全問題。身為“綠色和平”食品與農業項目主任,王婧每天和蔬果谷物等食品的農藥檢測打交道。觸目驚心的檢測報告讓王婧比普通人更懂得如何保護自己,可這保護,也越來越難了。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這一天,王婧邀請朋友來家里吃飯。朋友們提議每人帶一道菜的食材,再由王婧來下廚。身為主人,王婧當然要露露身手,她發愁的是,自己準備一道什么菜呢?
王婧擔心的不是食材的價格、菜肴的口味,或是營養搭配,她關心的重點是蔬菜的農藥殘留是否超標。可用的食材越來越少,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思來想去,她最終做了一道簡單的“咖喱牛肉”,牛肉搭配的是土豆、胡蘿卜和洋蔥。“土豆吃的是塊莖,胡蘿卜吃的是根,洋蔥味道重,蟲子不愛咬,農藥打得少,這些都相對安全。”王婧說。
將牛肉和蔬菜切塊,在平底鍋里用黃油炒香蒜末,加入牛肉炒變色。加入洋蔥略炒,再加入胡蘿卜、土豆翻炒,咖喱膏化開,添入牛奶和水。熬煮到湯濃軟爛的時候,朋友們順著咖喱的香味鉆進了王婧的廚房。
有人買來了雞翅,有人帶來了一條鱸魚。新鮮的水果蔬菜更是買了一大堆。王婧仔細詢問這些食材都是從哪里買來的,以初步斷定是否安全。再把她知道的農藥殘留嚴重的蔬菜水果去掉,最終挑選出來能吃的,只剩下一小半。王婧是朋友中的食品安全“宣傳員”,這次來的朋友里有律師、公務員,也有NGO的工作人員,一有機會,王婧就會向他們通報最近又有哪些蔬菜水果上了檢測不合格的黑名單。
辣炒雞翅、清蒸鱸魚、咖喱牛肉、鈣奶小餅干、疙瘩湯……七八個人,十幾道菜。席間,懷孕的朋友向王婧請教哪些農藥對胎兒發育不利,最近又有哪些蔬果檢測出這些農藥殘留。聊著聊著,就說到桌上的飯菜。王婧開始說出一長串食品的名字:“我們檢測的草莓樣品含13種農藥殘留,冬棗是15種、桃子含6種;韭菜、菜心、油麥菜、小白菜、圣女果通通不安全。”朋友們的眼睛越瞪越圓,“不要這樣看著我,我是有數據支撐的。”王婧擺擺手,接著說:“其實水產品也不安全。我們專門做過一項針對長江魚類的檢測,魚體內的重金屬和環境激素都是超標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向了那盤所剩無幾的清蒸鱸魚。
越測越擔心
王婧在國際環保組織“綠色和平”工作。從2008年起,食品與農業項目組便開始對全國各大超市的蔬果、谷物農藥殘留進行檢測,并分別推出了2010年和2011年關于超市蔬果谷物食品安全的排行榜。
王婧的工作是在網絡上搜集到各大超市的食品安全承諾和聯絡方式等信息,用電話或郵件的方式,向各大超市的總部溝通,希望超市承諾逐步在所售的生鮮蔬菜、水果和谷類食品上禁止使用五大類危害較大的農藥。這其中包括世界衛生組織列為劇毒高毒類農藥、有機磷類農藥(會影響神經系統特別是兒童的神經系統的發育)、世界衛生組織列為中等毒性的農藥、中國環保部列為“高污染、高環境風險”的農藥及毒性可能對蜜蜂產生影響的農藥。
綠色和平也不斷推薦超市承諾建立完善的產品追溯和控制系統;出臺包括供應商管理措施、內部警示系統和檢測機制;公開超市政策和措施;避免對國外及中國食品安全的雙重標準等。作為一個環保公益組織,王婧他們對超市是沒有法律約束力的。剛開始,大部分超市對他們態度冷淡。
拿著農殘超標的檢測報告,王婧和同事們會登門拜訪,進行談判。
2008年12月和2009年2月,“綠色和平”食品和農業項目組在北京、上海和廣州的多家超市及農貿市場隨機選取了白菜、菠菜、油菜、荷蘭豆、豇豆、苦瓜、黃瓜、西紅柿、草莓和砂糖桔等當地當季的常見蔬菜水果,對這些樣品上的農藥殘留進行了檢測。
所有樣品均被送往通過國家認證的,獨立的第三方檢測機構,針對179 種農藥進行農藥殘留檢測。結果表明,大多數蔬菜水果都有農藥殘留。其中45 份樣品中竟然檢測出50 種農藥成分。
此后,每隔幾個月,綠色和平便會抽取一部分超市的蔬果進行第三方檢測,每次的檢測結果都讓王婧既氣憤又沮喪。
不論是針對某個品牌超市還是不同地區、不同超市的聯合取樣檢測,幾十個樣品中,“沒問題的,也就一兩種,并且沒有規律。”
2009年2月,綠色和平在廣州某超市的黃瓜樣品和北京某超市的草莓樣品中檢測出13 種農藥殘留成分。王婧稱其為“農藥雞尾酒”。多種農藥的疊加和協同作用,對健康威脅更大。不僅如此,一些樣品中還檢測到了5 種被世界衛生組織所認定的高毒農藥。
超市的散裝米也沒有那么安全。2011年4月,綠色和平對來自北京、上海、成都、杭州、武漢、廣州各超市的12份大米樣品進行檢測,有9份大米中含有極微量的農藥痕量殘留。
在這些知名的超市中,世界衛生組織認定的高毒農藥以及我國明文禁用的劇毒、高毒農藥也常被檢測出來。
每到過年,王婧都憂心忡忡。因為每次節前的檢測并不樂觀。在2011年年底的檢測中,北京和廣州的超市出售的菜心、小白菜和韭菜檢出違禁農藥殘留或農藥殘留超標。“韭菜、菜心和小白菜都是中國人包餃子做年夜飯常用的蔬菜,”王婧說,“超市默許這些蔬菜含有違法農藥殘留,相當于給消費者年夜飯的餐桌上悄加了一道農藥大菜。”
還能吃什么
王婧在超市選購的時間比普通人要長一些。在蔬菜、水果選購區,她會盡量選擇超市的自有品牌。像一些大型超市會有自己專門的種植基地或供貨商,能夠在源頭上對蔬果的農藥使用進行把控。別人盯著特價菜,王婧卻向售貨員詢問超市有沒有蔬果農殘快速檢測儀,菜是哪兒進的?有沒有監督和追溯機制?
王婧說,消費者問得多了,超市就會把食品安全重視起來。
除了自有品牌,超市散裝的水果蔬菜大多是從批發市場進貨,與農貿市場上的來源差不多。雖說超市有保證食品安全的責任,但目前來看,在這一部分并不現實。
王婧的同事曾經到某地的農戶家拍攝。塑料大棚里,農戶點燃煙熏殺毒劑,黃瓜、西紅柿上的蟲子瞬間被殺死,西紅柿上掛著一層農藥白霜。農婦把寫有“豐收”字樣的殺蟲劑混入葉面肥進行噴灑,幾只小雞雛跟在主人身邊嘰嘰地叫。幾分鐘后,幾只小雞開始打蔫,半閉著眼睛癱軟在地,過了一會兒,五只雛雞全部死亡。
農民噴完農藥就把大棚的門關起來,基本十幾天就要噴一次農藥,如果一種農藥效果不明顯,就換另一種。
王婧說,她的同事在蔬菜大棚里呆了幾分鐘便開始頭暈不適。
因為對農藥殘留的恐懼,王婧所在的食品和農業項目組已經開始團購有機蔬菜。每周送一次貨,農夫送來什么,王婧他們就吃什么。
“見到有機菜你會發現,和市場上的菜太不一樣了。大小、形狀都不一樣。”蔬菜盡量買有機的,水果還是要到市面上買。到了冬天,王婧也只能在就近的超市和農貿市場買菜。
王婧盡量避免在外就餐,晚上基本多做一個菜,留作第二天的午飯。買來的蔬菜和水果都要先用清水沖洗,浸泡20分鐘,再次用清水沖洗一遍。“這樣也不一定就安全。有一些農藥是脂溶類的,清水沖不掉。”
總是有朋友問她,“你說這個不能吃,那個不能吃,到底哪些食品是能吃的?”這件事也頗為困擾王婧。王婧只能說盡量選擇應季的蔬菜水果,少選規格統一、又太漂亮的蔬果。選擇加工環節少的食品,味道重的蔬菜,比如大蔥,蟲子不愛吃,農藥便打得少。“但是韭菜不行,蟲子咬韭菜根,農藥就直接灌在根上。”王婧補充說。
室友買了一些草莓,問王婧要不要吃。王婧糾結著要不要嘗嘗。
有農藥也得吃飯,“總得活著,不能活生生地餓死。”
王婧最擔心的是老家的父母。前段時間,她給父母帶去了紅豆、綠豆、西葫蘆、小油菜的種子,想在小區的空地上,種上一些。小區里讓不讓種菜是個問題,就是種了,又夠吃幾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