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4日早晨5點過,太陽還沒露臉,王志珍一家5口人,連臉都沒洗,就帶著幾瓶水、幾個大餅走出父母家的大門。
他的父母跟到門外,默默目送兒子一家離去。王志珍空著手,邁著大步往前走,始終沒有回頭。門前路邊的溝下,是他住了30多年的房子,他連瞧都沒瞧一眼。他的妻子母養花和女兒則頻頻回頭,不住抽泣。
翻過一道梁,村子就完全看不見了。再翻過不知道多少道梁,才能走出大山。
在山下的一塊平地上,這天上午10點,將有一支由208個家庭、1400余口人、100多輛汽車組成的隊伍,告別祖祖輩輩居住的故鄉,開拔到300公里外的地方定居。
幾個小時后,王志珍全家將踏上一塊新的土地。而此時,他對這塊新的土地所知不多,甚至根本沒有到過那個地方。
“總算離開這個鬼地方了。”坐上朋友的微型面包車,這個37歲的西北漢子長出了一口氣。
這一天,他等了兩年。
別離
眼前是無盡的溝壑。一條兩公里長的土路依山而建,僅容這輛微型面包車勉強通行。透過一側的車窗往外看,總感覺汽車隨時會開到溝里,令人膽戰心驚。
路很陡峭。終于在一個很長的陡坡前,這輛小馬力汽車罷工了。一家人不得不下車推行。
出了土路,是一條寬闊的柏油公路,彎彎曲曲,起伏不平。順行約4公里,王志珍一家來到寧夏回族自治區固原市原州區石灣村村口。他居住的菜地灣村,是石灣村的一個小組。
這里是“西海固”的一部分。
所謂西海固,是指黃土高原丘陵區的西吉、海原、固原、彭陽、隆德等7個國家級貧困縣的統稱,是我國最貧困地區之一。1972年,這里被聯合國糧食開發署認定為“不適宜人類居住的地區”。
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政府就動員當地人移民。陸續已有60多萬人遷出此地。2011年,當地政府啟動“生態移民”工程,5年內,又將有35萬人搬到新的土地上。完全搬遷后,這片區域將封山育林。
這一次移民,菜地灣村有3戶在搬遷之列。
6點多鐘,石灣村路邊已有不少人在等待。一個小時后,將有3輛大巴車,載他們到山下那塊平地上。從那里,這些人開始走出西海固,到距離自治區首府銀川市約60公里的永寧縣原隆村開始新的生活。
前一天,他們的家當已經裝到一輛輛載重卡車上了。所以現在,大家只需攜帶隨身物品。
一個村民雙手抱著一盆他也叫不上名的植物,因為“太喜歡,不舍得丟下”。還有幾個村民把小狗裝到編織袋中。編織袋上打幾個眼,小狗在袋中“汪汪”叫。
母養花也養了一條小狗。她走到哪里,小狗就會跟著她到哪里。這一次,她本想把小狗也帶上,給自己找個“念想兒”,可是王志珍嫌麻煩,她只好作罷。離家的前一天晚上,她特地把小狗關進窩里,免得它跟出來跑丟。
王志珍臨行前的晚上,他的父親王世成召集家人開了一個家庭會議。老人沒有對大兒子王志珍說什么,甚至沒看他幾眼。老人只是叮囑王志珍的3個孩子,一定要好好學習。
“明天我就不送你們了。”老人說完就回到自己房間。可是王志珍的小兒子,分明看見爺爺回屋后流下了眼淚。
在石灣村村口等大巴時,讓王志珍想不到的是,老父親突然出現在他眼前。兩個大男人對視了一眼。還沒等王志珍開口,他的小兒子就喊起來:“爺爺,你怎么來了?”
“我來送送你們。”王世成彎下腰,摸著孫子的頭說。
“爺爺,跟我們去吧,看看我們的新家。”
“好,爺爺跟著去。”
王世成說完,看著兒子。王志珍點了點頭,始終沒和父親說話。
今天清早4點過,66歲的老人就起床誦《古蘭經》,并特意選了一段“祝福”的章節。兒子一家人出門后不久,他覺得“不踏實”。“離得遠了,這輩子不知道還能見幾次面。”于是他和老伴商量,決定跟著兒子去看看,順便再探望3年前遷到那一帶的女兒一家。
老伴也支持他:“去看看吧,回來好和我說說。我就是不在了,心里也踏實。”老伴體弱多病,腿腳不靈便。
王世成隨即打電話給自己的另一個女婿,讓他騎摩托車送自己到村口。
父子二人又站在了一起。爺爺和孫子說說笑笑,不時看兒子一眼。早晨天很涼,王志珍將自己的外衣脫下來,披在父親身上。老人笑了笑,拍了拍停留在他肩上的兒子的手。
7點多鐘,大巴車終于開動了。王志珍靠窗坐著,大兒子靜靜地依偎著他。爺兒倆都直直地看著窗外。很快,送行的人群就看不見了。
生出來,活下去
公路蜿蜒,起伏不平。車上不少人開始嘔吐,難受的呻吟此起彼伏。在通往山下的30多公里路程中,即使像王志珍這種常出門的人,也緊鎖雙眉,身體緊緊地靠著椅背。
他的妻子及女兒,則每人拿一個塑料袋,低頭彎腰,隨時準備嘔吐。
“山里人走出來,不容易呀。”王志珍閉上眼睛,長吸了一口氣。
車窗外,是無盡的黃土。裸露的黃土上,間或有一些綠色。
近些年,西海固部分地區退耕還林,植被明顯見好。更早時,西海固多數地方,正如作家張承志所描述的:“這片土地是沙溝連綿的不盡山巒,山上不長樹,連草都不長;這里所謂的生活,就是生出來,活下去。”
王志珍和他的祖輩,多年來,就這么“生出來,活下去”地生活著。
菜地灣村只有10多戶,全是王姓,屬于一個穆斯林家族,有上百年歷史。聽當地的阿訇講,這一家族,應是清同治(1862-1874)年間為躲避戰亂搬遷到此。
清王朝初期,回民與政府的摩擦不斷。同治年間,矛盾加劇導致戰爭,約有20萬回民移民到西海固這一生存條件惡劣的地區。目前,西海固160萬人口中,回族占將近一半。
西海固的平均年降水量不過300毫米,但蒸發量卻達到2000毫米以上。干旱的耕地里,即使高產的玉米,畝產也不過200余斤,而種子就得40多斤。
如果種小麥,平均畝產為100斤。畝產超過150斤的耕地“就算是好地了”。蔬菜更是不敢奢想的事情。即使現在,王志珍家都很少吃蔬菜,常常是就著一碟鹽下飯。
在王世成的記憶中,1970年代初,逢大旱。日頭很毒,田地里寸草不生,連山溝里的長流水也斷了。當時還是集體化時代,人不能輕易離開村莊。但王世成和幾個族人還是偷偷跑出去討飯。
從很早的時候,王世成就想“搬出去”。20世紀90年代初,孩子們逐漸長大,他手頭也有了一點積蓄,便到距離村子60多公里的山下,四處尋找合適的搬遷地。那時,當地掀起一股搬遷風。但凡“有點本事”的人,紛紛投親靠友,搬去條件好的地方。
地方找到了,可王世成一算賬,又承擔不起。地皮倒是不貴,一畝地不超過100元,可要是蓋3間房,至少得近2000元。他有4個兒子,3間房遠遠不能滿足需要。4個孩子,他不能偏袒誰,也不能讓誰吃虧。
他還養了兩頭牛和10多只羊。山下沒有放羊放牛的地方,牲畜得養在原先的村子。這樣,搬家也沒有意義。
“思來想去,還是不搬了。孩子們誰有本事誰搬吧。”王世成回憶起當時。在駛離故土的大巴車上,這名虔誠的穆斯林閉上眼睛,默默誦經。他識字不多,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出來,可他能背下整本的《古蘭經》。
多年過去,這個大家庭的生活仍不寬裕。4個兒子相繼成家,除老大王志珍有兩間土房外,其余3個孩子一人一間土房。平日里,他們都外出打工,但“誰也沒存款”,所以,任誰也沒有能力獨自搬遷。
而王世成自己,則每天到山上割草喂羊。傍晚的時候,他還要拄著羊鏟,拖著不靈便的雙腿,趕著羊群到山溝里飲水。
2004年,當地實行“退耕還林”后,他唯一的收入就是每畝每年108元的現金補貼及60斤面粉的糧食補貼。
搬遷的想法一直壓抑到2010年。這一年,當地政府進行摸底,打算組織條件比較差的農戶搬出去。遷入地的房子會先行蓋好,每戶只要交1.4萬余元即可。
這筆錢對于王家不是小數。因為這1.4萬元,這個大家庭做了一個艱難的選擇。
選擇
車行30余公里后,停到原州區三營鎮的一個大院子中,等待另一支移民隊伍。
等待期間,王志珍讀五年級的大兒子王月虎,開始四處找同學玩。幾個同學很快湊到一塊兒,說著他們對各自新家的暢想。
“我想新家是白色的窗戶、藍色的屋頂,還有五顏六色的地板。我爸爸說了,一定會滿足我的愿望。”王月虎說。他的這個夢想,在學校時就已經無數次向同學們宣布過。
他的一個同學則說:“我想要一張單人床,上下鋪的,還要一個黃顏色的書桌。”
“我要一輛自行車,還想要一輛遙控汽車。”另一名同學說。
說完,3個孩子臉上帶著笑,開始互相追逐嬉戲。
王月虎不知道,如果沒有他叔叔的支持,他根本就得不到這個夢想。
在2010年政府組織的搬遷摸底中,王志珍和他最小的弟弟均滿足搬遷條件。可是1.4萬元的個人支付,王志珍和弟弟都犯了愁。
王志珍結婚早。15歲那年,他就娶到大他一歲的母養花。婚后不久,他出門打工,10年間被“黑心老板”騙過多次,最終沒攢下錢。回到村里后,他就和父親一塊侍弄土地,偶爾也出去打短工,但始終“沒存下錢”。
在政府摸底時,王志珍手頭只有9000元。他弟弟手頭的錢也不比他多。而老父親王世成在陸續為幾個孩子成家蓋房后,更是拮據,連自己生病都不舍得買藥。
為此,王世成召集了一次家庭會議,好決定讓誰先搬出去。
“你們哥倆商量一下吧,不要傷了和氣。我只能出2000塊,誰搬家我就把錢給誰。”王世成直截了當地說。
兄弟二人互相推讓,沒有結果。
當時,王志珍住的兩間土房,已經開始漏水。如果簡單修葺,能支撐幾年,得花將近2000元。如果推倒蓋成磚房,至少得1萬元,從經濟上考慮,不合算。
另外,他的3個孩子都已經上小學。女兒王月梅,現在讀六年級,在班上是年紀最大的學生,因為她比同學晚上兩年學。
菜地灣村沒有小學,最近的小學在6公里外的石灣村。通常,學生們得在早晨6點前趕到學校。山里的孩子走得快,至少也得50分鐘才能走到。山路陡峭,無法騎自行車,更不通班車。
冬天天亮得晚,5點過出門,還伸手不見五指。大人不放心孩子一個人上學,也不可能每天送她,所以王月梅就遲遲沒有進學校。直到兩年后,她的一個堂妹到了上學年齡,二人才得以搭伴。
“孩子的學習不能耽誤。他們能考個學校,我們就有希望了。”王志珍的弟弟當時對父親和哥哥這樣說。說完這句話,3個大男人都流下了眼淚。
最后決定讓王志珍先搬出去,弟弟把自己手頭的錢借給哥哥。這些錢,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王志珍才還清。
在這輛開往新生活的大巴車上,王志珍平靜地講著。他的妻子和女兒都在靜靜地聽。
“我們搬出去,掙上錢,把全家都搬過來,就是對爺爺和叔叔最好的報答。”王志珍對女兒說。
小月梅點點頭,用力咬了咬嘴唇。
走出輪回
上午10點,車終于再次開動,一路向北,漸漸遠離西海固。
西海固生態環境惡劣,但因地理位置處于秦嶺山地以北、六盤山以西、內蒙古高原以南、河西走廊以東,是歷史上著名的軍事和文化重鎮,早在西周就有建制。歷代王朝更替,這里常是兵戎相見的地方。東漢史學家班彪避亂河西時,途徑西海固,感傷抒懷,寫下《北征賦》一文。
從秦時起,這里就推行“移民實邊”政策,以拒外敵。此后,各王朝均遷民于此。這里還是絲綢之路的交通要道,原州城內,能找到不少文化遺跡。
兵戈已止,絲路已斷。歷史發生了一個調轉,人口不再遷入,而是遷出。
車漸行漸遠,王志珍變得有些不安。“說實話,帶著全家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生活,我還是有點擔憂。”
很小的時候,他就成為家庭的主要勞動力。父親唯一的本領就是種田放羊,母親身體一直不太好。在這個極度缺水的地方,父親要去找水的話,地里的活兒就沒人做。
因此,小小年紀的王志珍,就不得不為水而奔波。也因此,他沒讀過書,不認識幾個字。他家兄弟姐妹當中,只有一個弟弟讀到五年級,其余的人都沒上過學。至今,王志珍連自己的名字也寫不出。在那份重要的搬遷協議中,他的名字是別人先寫下,他再在名字上按上紅手印。
家里吃的水,要從幾公里外的地方去弄,通常單程得一個半小時。
早先,家里有一頭騾子。父母把兩個塑料壺搭在騾子背上,遞給他一個舀水的勺子,他就趕著騾子出門了。
當時,他年紀小,個頭矮,力氣也不夠,要想把裝滿水的塑料桶搭在騾子背上,根本做不到。為灌水,他不得不一勺一勺地舀,常常把自己弄得濕了一身。冬天尤其難過,天寒地凍,水灑在衣服上,很快就結成冰。好在山里孩子皮實,他倒沒因此生過病。
家里用水很節約,但一天至少也要運兩趟水。
“我們那一代的孩子,小時候哪有工夫玩?”王志珍笑著說,“拖水的路上也得看著,說不定能撿些柴火回去。”
山里晚上冷得很。即使6月初,家里都得燒炕。
后來家里缺錢,騾子賣掉了,王志珍就開始挑水。等他能干農活的時候,弟弟就接替他挑水的工作。這樣一直到20世紀90年代后期,政府出資為各戶修了水窖。
各家挖一個洞,用水泥鋪底抹壁。下雨的時候,把雨水引到窖中。后來進行改造,從屋檐下引管道,直通水窖。飲用水及生活用水,都從水窖中打。
在這里,人們常年不洗澡成為一種習慣。“誰舍得用水呀?一星期洗一次腳都是浪費。”王志珍的妻子母養花說。
娶親后的打工生活也未能改變王志珍的命運。但他想通了一件事,就是不能讓自己的兒女,重復他過去的生活。為此,他回到家鄉,幫著父母和妻子干活,讓自己的兒女讀書。更多的條件他力不從心,能做到的,只是不讓孩子干農活,以免影響學業。
“我們這里走入了輪回。不生孩子,家里勞力不夠用。孩子大了,當勞力,又讀不上書。再生孩子再分地,地多了勞力又不夠用,孩子還是讀不上書。人走不出去,我們就代代窮。”在行進的大巴車上,一名阿訇總結道。
阿訇的話,引起一陣共鳴,有人甚至為此鼓掌。
“現在好了。我們走出去,新的生活開始了。”阿訇高聲說道。
聽了這話,王志珍笑了出來。
新居
下午兩點一過,車隊駛進永寧縣閩寧鎮原隆村。
筆直的街道兩邊,整齊劃一地蓋著一排排紅磚紅瓦的房子,正面還刷了米黃色的涂料。每戶兩間,50多平方米,并配以鋁合金門窗和水泥地。院子占地7分,紅磚院墻,門口有一條磚鋪的小路伸到街道。
在老家菜地灣村,王志珍家的兩間土房只有40平方米,一間住人,一間廚房。住人的一間,一個大炕占了大半間屋子。一家5口站在屋里,幾乎沒有騰挪的空間。屋子里黑乎乎的,一股霉味,裸露的土地上坑坑洼洼。
“我們在老家就是湊合活著。”看到新居,母養花的話匣子也打開了。而在前一天下午,她幾乎不說話,一個人去搬空的老屋看了好多次,甚至還特意放下老屋的窗簾。
從石灣村搬來的住戶,事先已規劃好區域,各家抓鬮,拿到自己的門牌號。
找到自己家的房子,王志珍的3個孩子興奮地跑進去,東看看西瞅瞅。留著山羊胡、走路蹣跚的王世成也不落后,摸著白色的墻壁大叫:“這是我住過的最好的房子。”
王志珍和母養花夫妻二人,并沒急著進屋。他們站在房門前的臺階上,妻子雙手搭著丈夫的肩頭,滿臉笑容,請別人照了張照片。
“一輩子能住到這樣的房子里,我就不算白嫁給你。”母養花對王志珍撒嬌道。看到孩子們都在笑她,她摟著小兒子親了一口。
實際上,直到20世紀90年代中期,這里還是一片荒地,甚至閩寧鎮也并不存在。1997年,福建省與寧夏自治區共建移民安置點,后設鎮制,故名閩寧鎮。原隆村的名字則來源于原州區和隆德縣兩個地名,這里安置的是這兩個地方的移民。
西吉縣人馬志祥是最早一批的閩寧鎮移民。當時,當地政府給這一代移民提供的,僅有2畝宅基地和6畝耕地。房子需要自己建。
1998年10月,馬志祥與兩名鄉民,租了一輛東風牌卡車,拉著簡單的行李和工具,來到閩寧鎮。“當時鎮上就只有開發辦的幾間房子,到處是荒草,連個人影也沒有。”他回憶說。
他們白天拓土坯,晚上就鉆到自己挖的坑中睡覺。天寒地凍的時候,3人擠到一塊兒過夜。3個月后,他們各自蓋了一間土房。
第二年,這里蓋房的人就多起來。漸漸地,閩寧鎮發展到4萬人口。經過多年種植,耕地也變成熟地,玉米的畝產量能達到1000多斤。
“現在的條件比我們那個時候好多了。”馬志祥說。目前,他被調到原隆村任黨支部副書記,為新移民提供幫助。
眼前的一馬平川,讓孩子們特別興奮。王志珍的家當還沒卸完,他的小兒子就找出自己的鐵環,到平整的水泥街道上滾起來。
街道上很快就充滿孩子們的笑聲。有小姑娘推出兒童自行車,忙不迭地學著騎;兩個同是從石灣來的小男孩,拿著一個氣不太足的籃球,當街拍起來。
搬遷之前,王志珍特意購置了一臺彩電和一臺雙缸洗衣機。
在菜地灣,根本用不著洗衣機。可是他聽說,搬到原隆村后,家里會有自來水,所以不顧妻子阻攔,花280元買了洗衣機。“我就是想讓你省點勁,我也能穿得干干凈凈的。”他對妻子說。
家里原有一臺彩電,10多年前買的,圖像已經有些模糊。在菜地灣,他還能湊合看,畢竟村里只有10多戶人家,串門也不方便,眼看著沒多遠,可沒10多分鐘走不過去。況且各家條件都差不多,他也不會感覺“丟臉”。
“這里大家都在一起住,串門也方便。我不想讓自己太沒面子。”這個干瘦的西北漢子笑著說。
收拾完東西,王志珍用水桶支撐木板,為父親臨時搭了一張床先休息。然后,他騎上那輛已經買了10年的摩托車,在早已來此地的姐夫的帶領下,到鎮上購置床和食物。
按照穆斯林的傳統,喬遷新居后,要“熱鍋余香”,即做一頓豐盛的清真餐。
這天的晚飯,直到晚上10點過才吃上。但是連晚上不怎么吃東西的王世成,也破例吃了兩大碗雞塊。
未來
6月5日清晨4點一過,王世成就起床,戴上兒媳婦昨天用自來水給他洗干凈的白帽子,跪坐在門外誦《古蘭經》。當地已修建了清真寺,但他還不知道在哪里。
他仍特意選擇了一章,誦了半個多小時,以祈禱兒子能得到祝福。
不多時,王志珍夫妻二人也起床了,吃一口昨天路上剩下的干糧,就拿起鐵鍬平整院子。可能是干活的聲音吵醒了孩子們,他們也起床,加入到干活的隊伍中。
一家人說說笑笑,院子很快就平整多了。
院里還有很多空地。王志珍聽到消息說,等村里統一規劃后,還可以再蓋兩間房。“到時候我把房子蓋好,就把你和媽接過來住。”兒子對父親說。父親笑瞇瞇地看著兒子,不說一句話。
父子二人圍著院子走了幾圈,有說有笑。王世成不住地摸著他的山羊胡子點頭。離別家鄉時的沉重已經一掃而光。
王志珍發動摩托車,對父親說:“爸,我帶你去轉轉。”
王世成坐定,摩托車一溜煙就竄了出去。
“你們的爸爸是不是發燒了?”母養花和孩子們調侃道。
其實她知道,丈夫不是沒有擔憂。從菜地灣搬出來的時候,王志珍口袋里只有不到2000元,存款“一分沒有”。
買了床和一些生活必需品后,更是所剩無幾。不過,夫妻倆商量好,別在父親面前流露出憂慮,免得老人擔心。他們還計劃,在父親走的時候,讓他給母親帶500元錢回去。
所以,從這個上午開始,王志珍就不斷找人打聽打工的事兒。
“這里有很多機會,比在老家強多了。就是自己打工,賺錢機會也多的是。”王志珍的一個朋友對他說。
這個朋友早在多年前,就自發移民到永寧縣,從別人手中買了宅基地,在此安了家。這一次,他跟隨王志珍等一道,把戶口遷到原隆村,成為銀川市正兒八經的居民。這些年,他靠著打工,小有起色,并在銀川市區購買了商品房。
“別人能成,我也能成。”王志珍給自己打氣。
他還真帶回了一個讓人“踏實”的好消息。當天下午,相關部門為新移民召開了一次大會,表示要對他們進行技術培訓。拿到合格證后,政府會給他們尋找合適的工作機會。
他還聽早他20天遷到這里的人說,那一批移民中,已經有100多人找到了工作。
“快給我念念,上面寫的什么。”一進屋,王志珍就掏出一大摞政府發的宣傳資料,招呼女兒給他讀。
王月梅拿起資料念起來。王志珍聽得津津有味,母養花也湊過來聽。末了,女兒來了一句:“爸,我教你認字吧。”
“我學我學。”3個孩子的爸爸像個小學生,“看看,我有老師了。”
家里又一陣笑聲。
天漸漸陰了下來,一會兒竟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無事可做的3個孩子打開電視看。王志珍突然對他們說道:“好好學習去,爭取考個好大學!”
孩子們只好乖乖地關掉電視,躲進里屋。小兒子回頭朝父親扮了個鬼臉,“砰”地一聲關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