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年一度的茅盾文學獎又要開評了。這回主事者命我參與其事,令我生出許多感慨。
不久前外出開會,遇見一位曾見過一面的朋友,寒暄中問及近況,不意他一聲苦笑。原來此前他榮獲了一個國家級的文藝大獎,卻在網上給人罵得一錢不值,以至在同行中甚是尷尬,似乎艷照被曝了光。
我早已失了爭取榮譽的能力,對各類類似盛事漠不關心,但這位朋友的許多文字卻是看過的,很是折服,倘有某篇中獎,想必是不會評錯的。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自古是無數中國才子得意的極點,而今高中三元卻理不直氣不壯,不僅顏面無光,反而似乎成了一種恥辱,灰溜溜的。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悲哀了。
但這悲哀卻未必僅是中獎者的悲哀,最可悲哀的當是那評獎。
我沒有參加那次評獎的工作,對網上的抨擊和主事者“澄清事實”的聲明皆無法判斷其是與非。曾經有一年,省里一位在京城出差的朋友給我掛來長途電話,他有一部作品由我供職的社團申報參與國家級的文藝評獎———那部作品是他根據多年親歷積累的素材寫的一部關于醫改的報告文學,資料翔實,文筆不錯,也頗主旋律。他的職業是醫生,在省里是技術權威,于宣傳文藝界極為生疏,好奇且覺得神圣。但這次電話卻極顯失望:他的那部作品的責編拉扯著他去見了一位圈中人,那人誠心指點說,就不說潛規則了,你至少得讓你們省里社團的頭來京跟幾個關鍵人物打個照面啊。聽我沒反應,朋友趕緊說,你別急,我不是為難你,我知道這種事打死你你也不會干,我只是覺得有點怪,給作品評獎看作品不就行了嗎,為何要看跟這作品不相干的人呢?我們醫界論文評獎、職稱評定、院士遴選串門串得一塌糊涂,宣傳文藝界也會這樣啊?罷罷,這種事我再也不會沾邊了!
我只有報以嘆息。僅僅根據這位朋友的這個電話就推測那評獎有潛規則,肯定是不負責任的。但如果所有操作都絕對干凈,白璧無瑕,依然讓人疑慮以至挨罵,那就不能不認真想想了;如果想中獎沒有中就批評那獎,也許是吃不上葡萄說葡萄酸,但中了獎的朋友覺得酸澀,那就更不能不認真想想了。顯而易見的至少有兩點:一是公信缺失的嚴重;二是權威消亡的徹底。歸結起來只能是文學神圣性的蕩然無存。
公信缺失而今已成社會痼疾。小學就讀過課文《狼來了》,當時以為讀過的人皆會警醒。沒想到長到老大了,這故事會被現實無限制地翻版,竟成泛濫之勢。當中國頂級的經濟學家在報紙上公開抨擊股市“還不如多少講一點規則的賭場”;當80后“以為”那些曾經有億萬之眾熱情參與投票的獎項“早就倒閉了”;當被司法認定的“國家免檢產品”、“中國馳名商標”一個一個被媒體揭露而從商品包裝上狼狽消失,我們又憑什么必須肯定別的什么評獎一定是一方凈土呢?
公信的缺失,最終導致的必然是拿官方的信譽做擔保的認證體系、評價體系、直至官方本身的信譽體系的崩潰。
倘真的有志于文學,中不中獎根本就無所謂。羅貫中、施耐庵、吳敬梓、曹雪芹都沒有中過獎,《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紅樓夢》不是照樣成了無數后人賴以謀生的飯碗嗎?我對醫生朋友說的“這種事我再也不會沾邊了”的決定極表贊成,一個喜歡清潔的人當然不會趟渾水。
榮譽固然是一種人生動力,一種社會指標,但對榮譽的過度追逐,就有可能適得其反。在這個意義上,管它花開花落,且看云卷云舒,反而是一種端正的為文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