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處在社會轉型期的中國,社會問題復雜,學術、思想領域也存在著各種不同的聲音。從2011年起,《上海國資》開設“思想”欄目,為各種思想、理論提供一個交流、爭鳴的平臺。
沒有工業化的城鎮化就是“偽城鎮化”。你把農民都趕到城鎮上去,又提供不了穩定的就業和住房,你讓他靠什么生存,靠社會保障,遠遠不足以應付他們以后生活中各種風險
文‖上海國資記者 武孝武
《上海國資》:重慶和成都的戶籍改革現在外面議論比較多,您怎么看?
曹錦清:農民的城市化分兩個部分,一個是城鎮化,一個是城市化。城鎮化,也就是農民向鄉鎮、縣城流動,這在目前是沒有太多問題的,有些縣城還有鼓勵措施,但是農民的積極性不是很高。農民進城是為了獲取更好的教育和醫療資源,但這種流動對農民來說,這個戶籍的含金量并不高,他并不是很希望得到城市戶籍。還有一種情況,現在公路交通很發達,農民會通過村莊內部自發地調整,向公路邊上移動,這樣他們也能享受到一些城市化以后才能享受到的便利。這種情況其實相當普遍,但是我們沒有把它當成一種城市化的形式。
現在出問題的是在地級市和省會、特大型城市,尤其是特大型城市,比如北京、上海、廣州這樣的城市?,F在學者和媒體呼吁進行戶籍改革,主要是要給北京、上海、廣州這樣的城市工作的農民工以當地戶口。
給戶籍是沒有問題的,但要考慮到會引發的問題:第一,住房如何解決?現在連城市里的中產階級都壓力重重,農民工更說不上了;第二,失業了怎么辦?按照現在的政策,農民工確實是交了一部分養老保險,包含在綜合保險里面。但是這個錢少了沒有用,太多了也不可能,工人負擔不起,企業也負擔不起。保障如果說多了,比如說按現在每個月五六百塊錢的標準算,每年都要六七千塊錢。這個錢看起來不多,但你要反過來考慮這個問題。你要知道,現在全國農民的人均年收入,也就是五六千塊錢,外面打工的收入和農業收入都包括在內。這樣,如果城市戶籍放開,到了城市里就能獲得社會保障,農民都不用種田了,都到城市來領救濟好了。
重慶、成都正在做的戶籍改革,這是沒有問題的,但是如果要在北京、上海、廣州這樣的城市也這樣做,就有問題了。為什么呢?因為重慶、成都是勞動力輸出區域,而北京、上海和廣州是勞動力輸入區域。對于勞動力輸入區域來說,如果放開戶籍,那么包括醫療、教育這些公共品的需求就要暴增,政府有沒有能力來滿足這個需求?
還有一種情況,就是城郊的農民,你讓他放棄他的農村戶籍,他絕不愿意。這個戶籍的含金量太高了,他可以蓋房子出租,可以做小生意,帶給他的收益是巨大的。
所以說,戶籍制度改革說說是可以的,但是要做起來,就是一個很復雜的事情。
《上海國資》:那么您認為,比較理想的農民城市化的模式是什么樣的?
曹錦清:城市化的核心是工業化。有了工業化,才能有城市化。還沒有工業化的時候,談城市化都是空談?,F在中國的工業主要還是集中在東部,區域發展差距比較大,所以才有農民工候鳥式的遷徙這種現象。
但是,你要把全國的農民工都在東部的城市里留下來,這不現實,也沒必要。比較理想的狀態是,通過產業轉移,讓中西部省市也有比較好的工業基礎,能夠吸納比較多的勞動力,讓勞動力在本省范圍內乃至縣市范圍內流動,讓農民在附近打工,這樣問題就比較少一些。如果是在縣市范圍內流動,農民根本都不需要城市化?,F在的交通很發達,目前90%以上的農村到城市的道路都已經硬化了。農民可以住在農村,工作在城市,一輛摩托車就夠了。
這樣做的好處很多。首先,除了少數城郊地區,絕大多數鄉村的宅基地都是零地價的,農民不需要支付很高的城市地價,就可以獲得比較好的居住條件,城市化的成本就很低。其次,雖然農民已經享受到了城市化、工業化的好處,但他仍然可以保留土地承包權。對農民工來說,土地就是他的失業保險、養老保險。如果碰上經濟危機,他失業了,他還可以退回去種地??梢哉f,這是“有中國特色的農民城市化”。
但是,你不要人為地去推動,趕農民進城,要小心“好心辦壞事”。要尊重農民的意愿,降低農民進城的成本,提高進城后的社會保障水平。最重要的是農民自己會算計,他最清楚到底是進城對他有利,還是繼續在農村對他有利。
現在有些地方搞土地換社保,趕農民進城、騙農民進城。這是不對的。沒有工業化的城鎮化就是“偽城鎮化”。你把農民都趕到城鎮上去,又提供不了穩定的就業和住房,你讓他靠什么生存,靠社會保障,遠遠不足以應付他們以后生活中各種風險。
當然,這不意味著每個鄉鎮都搞一點工業。每個鄉鎮都有工業是不可能的,也不需要。有兩個情況你要注意,一個是年輕人都到外面打工去了,另一個是現在已經出現了民工荒,勞動力供給是不足的。剩下的年紀比較大一些的人,他們自己也未必愿意就到城市去生活。
《上海國資》:這幾年圍繞拆遷出現的糾紛特別多,引起的社會關注也比較多。您怎么看呢?
曹錦清:中國正處在高速的城市化過程中,基礎設施建設規模比較大,攤子鋪得比較大,每年要修那么多公路、鐵路,城市還要擴張,都需要土地。因為速度快,所以矛盾比較集中。不過這也是一個普遍性的現象,不僅中國這樣,從歷史上看,后發現代化國家都會出現這種問題。
相對來說,2004年之前的征地補償標準確實是比較低的,之后因為農民的權利意識提高,加上媒體的不斷曝光,補償標準在逐步提高。尤其是在東部沿海地區,地已經征得差不多了,補償標準也已經比較高了?,F在看,拆遷糾紛主要是由標準不同引起的:首先是前后不一樣,征得早補償少,征得晚補償多,先被征了的就不愿意;還有左鄰右舍不一樣,在具體的操作里面,每個農民、農戶的談判能力不一樣,獲得的補償不一樣;同一時期同一地塊上面的標準有時候也不一樣,比方說有親戚關系的人家的補償標準就比沒有的人要高一些。有些釘子戶認準了政府就是要這一塊地,就漫天要價。你要是說要讓每個拆遷戶都滿意,這就很困難。說要“合理補償”,什么才是“合理”?無法客觀化。現在正在搞拆遷立法,但是法律解決不了所有問題。中國一是大,二是人多,各地的情況千差萬別,指望一個法律解決所有問題,這是不可能的。比如說中西部地區,工業化、城市化才起步,如果征地的補償標準太高,政府就沒辦法做了,企業也沒辦法做?,F在媒體上、網上的輿論完全一邊倒,讓地方政府也很難做。
《上海國資》:現在媒體上對基層政府的批評比較多,社會上對基層政府的印象比較差。您和基層政府的接觸多嗎?印象怎么樣?
曹錦清:我和縣鄉政府、干部接觸還是比較多的。應該說,貪官污吏是有的,特權確實也有一些,但絕大多數還是好的,他們都還在做事,兢兢業業,這是最重要的。
不少人批評基層政府,都說中央的政策是好的,基層政府沒有執行好。中央有些政策確實是好的,但是要地方政府、基層政府配合,尤其是財政上掏錢,這就比較困難,地方政府哪來這么多錢呢?東部沿海問題不大,中西部地方政府的問題就比較大了。所以地方政府也有怨氣,覺得上面開口子,要下面掏票子。不過這樣也有好處,多數人對中央政府有好感,政權比較穩定。政府的特權問題,有些實權部門,比如工商、稅務這些部門,你要說沒有吃拿卡要這種現象,那不可能;但是你要說全部都是這樣,也不可能,要是那樣,這個政權早都垮臺了。地方政府當然確實有整個一窩子都壞了的情況,但這是個別現象,還是要肯定大多數基層政府和干部的工作。基層的很多事情,老百姓還是喜歡講個情理,不能完全講法理。比如說,一個村子五年前被征了地,當時大家都同意?,F在一看旁邊的村子征地補償高了,他就不服氣了。他就要找政府去要補償。你按法律說,完全照法律來,就要尊重契約,農民就什么都得不到。但是現在就不同。農民鬧了,政府算一算,財政上還有錢,再給農民一點錢,就過去了。
《上海國資》:今年中央一號文件重點關注了農村水利設施建設。這是為什么呢?
曹錦清:你看今年出現的幾次比較大的災害,一個是云南的大面積干旱,一個是江西的水災。這兩個影響比較大的自然災害都是發生在支流區域。1998年洪災過后,國家投入了大量的資金,加固了干流的堤壩,所以這些年來沒有出太大的問題?,F在問題就出在支流上,而支流是與農田灌溉直接相關的。
建國后的前三十年,搞了大量的農田水利設施建設,修了許多堤壩、水庫,全國修的大大小小的水庫有8萬多個。但那時候由于資源有限,不是鋼筋混凝土的,多數是土壩。經過這么多年,淤塞比較嚴重,再一個是年久失修,所以問題比較多。所以今年的自然災害也有好處,就是把這些問題暴露出來了,讓政府意識到,問題已經到了非解決不可的時候了。
以前農村搞基本農田水利設施建設,主要是靠勞動力投入,國家把農村閑置的勞動力組織起來干就可以了。現在不大可能這么干了,農村的主要勞動力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老人小孩也干不了,所以只能依靠國家投入資金,用機械化來替代。
今后,國家要確保糧食供給的安全,就要擴大灌溉面積,這就要求增加農田基本水利設施建設的投入,把這項投入當做國家的基礎設施建設的一個重要方面。
《上海國資》:現在社會上的不滿情緒比較多,您認為原因何在呢?
曹錦清:這三十年總得來說,中國的發展還是比較好的,政府做得也不錯,這是全世界公認的。知識分子喜歡批評政府,這是好事,社會批判是他的職責。一個社會要是沒有這種聲音,就有問題了。但是反過來說,要用他們提的辦法去解決問題,那就要出更大的問題了。
現在媒體上和網上的民意,官和民鬧起來,一概是官錯,窮和富鬧起來,一概是富錯。有沒有這種情況?肯定有,但要是說這種輿論都對,那也不可能??偟膩碚f,還是大家都有怨氣吧。中國是一個大國,歷史這么悠久,文化積淀這么深厚,在漢唐時期曾經那么強盛過,這一百年落后了,挨打了,在一定意義上,整個民族都有這么一股怨氣。還有些社會群體,比如說下崗工人,他們是轉型期各種問題的代價承擔者,有怨氣也是正常的。還有某些體制內的人文知識分子,他們多少都還保留著以前的傳統士大夫的習慣,現在市場經濟讓他們很邊緣化,他們也比較不滿。社會轉型期把這種心態更加加劇了。相對來說,倒是中老年農民對政府還比較滿意,因為不用交農業稅費了,種糧還有補貼,還有合作醫療,現在還要搞養老保障,所以農民反倒比較滿意。
《上海國資》:一般可能都會認為您是在做“三農研究”,但看過您的書和文章的人大概都會有一個印象,就是您入手是在三農,但關注的其實是“中國”。您認為這種觀察對嗎?
曹錦清:這跟我個人的經歷有關。我最早是學歷史的,尤其是近現代史。我的很多想法,是讀近代史讀出來的。中國近代史,當然是以中國為對象的,要考慮中華民族的近代命運。這樣就有一個慣性,就是把中國作為思考的對象。所以我后來對中國的當下和未來考慮得比較多。不過也不止是我,應該說,現代中國知識分子都有這個特點,都會以整體的中國作為思考的對象。這可能還是在知識分子中占主流的。我這一代知識分子當中,還是延續了古代士大夫的傳統,還是有家國天下的關懷,總是把民族、國家的命運放在思考的中心位置。